与此同时,迷雾山脉深处。
大雪无休无止地洒落,树身粗壮的龙牙松像是一块一块黑色的墓碑,无言地矗立在纷纷扬扬的雪幕之中。天地间只剩下死寂的黑与喧嚣的白,让人想起画布上交错掩映的色块,大自然的笔锋冷酷而肃杀。
一头冰熊扭动着自己的身躯挤开稠密的风雪,硕大的熊掌在雪地上留下深刻的爪印,随后又被大雪迅速地填盖。它已经饿了很多天了,体型虽然仍旧魁梧,皮毛却没有油亮的光泽,松松垮垮地耷拉着——它皮下的脂肪储备已经不剩多少了。饥饿让它虚弱,也让它更加危险。穷凶极恶的光从冰熊血丝缠绕的眼瞳中放射出来。冰熊走走停停,翕动着自己黑玉一般的黑鼻头。
风中送来一绺淡淡的异味,冰熊摇动脑袋,用自己极度敏锐的鼻腔准确地拢住了那在低温中若有若无的气息。那是新鲜的、还未凝固的血气,刺激着冰熊的大脑皮层,它不自觉地分泌出大量的口涎,沿着森白的利齿滴落。同时被勾引出来的还有空前的饥饿感,在这头野兽干瘪的肠胃中翻滚着。它为了觅食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甚至离开了自己的地盘。这对于一头处于迷雾山脉食物链有些不可思议,每一头冰熊在自己的领地内都是不容忤逆的暴君,狩猎于它而言不过是向自己地盘内的弱者们征税,也不会有任何掠食者会愿意冒着触怒一头冰熊的风险贸然进入它的领地与它争食,那往往只有一种下场:成为冰熊的猎物——在迷雾山脉中,冰熊是一切生命的天敌。
但是自从开春以来,这位暴君遭到了狂妄的挑衅。群狼入侵了它的领地,将里面它视为储备粮的所有动物尽数驱赶。愤怒的冰熊走出自己的树洞,准备开始猎杀这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雪狼。但在冰熊见到狼群的头狼之后,它却嗅到了危险的讯号——那是一头体格毫不逊色于它的庞然大物,冰蓝色的皮毛瑰丽得像是阳光直射下的冰川,看着冰熊的眼神高傲而轻慢。冰熊在头狼的注视下感到了一种发自本能上的不安与恐惧,仿佛面前站着的是自己的天敌——可它在迷雾山脉没有天敌,恐惧不应该是它本能中的一部分。但本能之所以是本能,就是因为它来得理所当然而又无可抗拒。在那头与自己体格相当的巨兽面前冰熊有史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理所当然而又无可抗拒的恐惧,它低下了自己高傲的头颅表示臣服,任由群狼肃清自己的地盘。为此它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饥饿折磨了它半个月之久,迫使它将自己流放出安乐乡,在觅食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但一无所获。曾经生机旺盛,物种多如飞雪予取予求的迷雾山脉一片死寂,荒芜得有如苍白的沙漠。
风里的血腥味越发浓烈,冰熊很肯定自己即将接近源头了,这时它被刺激得有些躁狂的脑袋反而冷静下来。它虽然被饥饿折磨了很久,但却依然保持着终极掠食者的风度与尊严。它几乎是下意识地进入了狩猎的状态,四足弯曲,在雪地里匍匐前行,让自己身体的线条同化在风雪中。它迅速而无声地接近了血腥味的源头。
一个黑峻峻的山洞在雪地中突兀地耸立出来,有如一片幽邃的虚空骤然出现在乱白飞舞的苍莽中,像是暴食的魔鬼张开大口,将风与雪源源不绝地卷入肚腹。洞口前倒卧着几具尸体,死状惊人的一致:一支修长的羽箭洞穿了他们的眉心。冰熊对死尸并没有食欲,而且那些尸体已经半埋进了雪中,显然死了已经有一段光景,并非是血腥味的源头。
源头来自山洞深处。冰熊谨慎地靠近了洞口,这时它听见了激烈的铮鸣声,兵兵乓乓,被喇叭型的洞口无限地放大,如同两道相互倾轧的炸雷滚进冰熊的耳膜,它不堪忍受这样的噪音,摇晃着脑袋退了一步。但就在这时,铮鸣声戛然而止,痛苦而狂怒的咆哮声中,一个巨汉从黑暗中倒飞出来。他浑身都是细小的创口,殷红的血液在空中画出飞扬的弧度,甜美而温热的血腥气逸散开来。巨汉重重地摔落在地,滚了两滚,撞到了冰熊的脚边。他丝毫不顾自己的伤口,站起身还想往洞口里冲。
一双巨大的脚掌落在了他的肩上,巍峨的阴影在他身后升起,巨汉惘然地回头,只看到一张被利齿环绕的腥臭血口从天而降,黑暗覆盖了他的视野,痛楚摧折了他的意识,死亡湮灭了他的灵魂。
“喀嚓”,冰熊一口啃碎了巨汉的脑袋,口中新鲜的血食刺激得它双眼发红,将它天性中暴虐的因子彻底地激发。冰熊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吼叫,用前爪粗蛮地撕扯着巨汉了无生气的身躯。很快冰熊便坐在一地残破的肢体中,心满意足地啃啮着一条粗壮而结实的大腿。岩壁上盛开出狞恶的血肉之花。筋骨被咬碎咀嚼的闷响回荡在山洞中,就连呼啸的风雪也在此刻收敛起来,整个世界都在安静而卑微地聆听着暴君进食时的咕哝。
山洞内部,宝黛丝抬起手臂,将投矛举过肩膀,瞄准了冰熊的脑袋,但是伊丝黛尔按住了她的手,低声说:“没用的,冰熊的皮毛比你想象得还要坚韧,别激怒它。”
“毕竟是个悍勇的男人啊,实在不忍心看到他的尸体被一头野兽糟蹋。”宝黛丝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投矛插回后背。伊丝黛尔抖了抖手里一张沾血的白色狼皮——那是她刚才从那名巨汉的肩膀上扯下来的——用干净的部分擦了擦自己的脸颊,然后递给宝黛丝。两人疲惫地依靠着岩壁坐下,同时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铠甲发出太大动静。她们才进入迷雾山脉便遭遇了一支巡逻的迷雾山小部队,人数虽然不过十余,精锐程度却远胜那些游荡在瓦尔雪原上的劫掠小队,每个人都是老练的战士。在伊丝黛尔突施冷箭射倒了一人后,其他人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她们的位置。他们并没有给伊丝黛尔上弦第二支箭的时间——也许他们在听到箭矢破开空气的时候便已经同步做出了应对。伊丝黛尔的反应同样很快,她放箭后立刻调转马头,带着宝黛丝拉开距离。那时候宝黛丝开始直观而深刻地认识到这位曾经在迷雾山脉做过几年赏金猎人的女爵究竟对这里复杂而险恶的地势有多熟稔。她不像是在逃窜,反倒像是在自家的后花园闲庭信步,顺带遛着十来条没什么脑子的笨狗——她们遭遇的巡逻队就是那些笨狗。宝黛丝完全是在机械地跟随着伊丝黛尔,看着她是如何将这些主场作战的迷雾山战士分隔开来逐个击破。遛狗虽然容易,只是她们却在屠宰时陷入了苦战。这些迷雾山战士既是笨狗,也是狂犬,他们悍不畏死、以命搏命的打法让极力想节省体力的两人吃够了苦头。然而当伊丝黛尔意识到这样下去并不划算时,她们却没办法摆脱敌人的追踪了,仅存的三名迷雾山战士死死地咬住了她们——迷雾山脉毕竟属于那些在这里生活了不知道多少个世代的部落。她们能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甚至连不得不抛弃了过于显眼的战马,徒步与敌人在雪地里周旋。万幸的是这一整夜她们并没有遇到其他的巡逻队。这处不算多隐蔽的山洞拯救了她们。依靠着出其不意的冷箭,伊丝黛尔再次放倒了两人,最后一位——同时也是最强悍的一位则在刚才沦为了冰熊的美餐。
“奇怪……”宝黛丝看到伊丝黛尔仍旧在注视着那头冰熊,口里还在喃喃自语。
“怎么了?”
“我还是第一次在这片地段见到冰熊。它们一般只在迷雾山脉的东西两端出没。”
“会不会是跑出来的?”
“不可能,”伊丝黛尔摇了摇头,“我特意在波因布鲁王立学院学习过一段时间迷雾山的生态环境,冰熊的领地意识强到匪夷所思,除非极端情况不会主动离开自己的地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