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再次醒转的时候,是一阵喧哗声所吵醒的。</p>
“张夫人,奉上官之令,某家特来晓瑜贵府:贵府今岁的刍稾之税该交啦!”一个刺耳的沙哑男声传入张越耳中:“若是逾期不缴,误了上面的大事,夫人恐怕吃罪不起呀!”</p>
不知为何,听到这个声音,张越内心就烦躁不堪,有种想要杀人的冲动。</p>
“知道了……”一个略带疲惫的女声轻声说道:“还请秦公回去回禀有司:还请诸位明公宽限些时日,给些时间,让我家筹措刍稾……”</p>
“是嫂嫂……”听到这个女声,张越内心无比愧疚。</p>
这是张毅留给他的情感与记忆。</p>
在张毅的记忆里,自亡兄病故之后,这个家就是靠着嫂嫂一个人撑起来的。</p>
这两年,嫂嫂既当姐姐,又做母亲,辛辛苦苦的操持着家中内外的大小事务。</p>
每日天还没亮,嫂嫂便一起在厨房忙碌了,到了半夜,她房中的油灯也未熄灭,那是她在连夜缝制衣服或者织丝。</p>
原本张毅还幻想着,若能得到贵人赏识、抬举,富贵后一定要好好报答。</p>
然而,长杨宫的变故,让他的这个愿望永远变成了愿望。</p>
“这……夫人,此县尊之令,某家也是没有办法啊……”那个男人似乎有些无奈的说道。</p>
“这……恐怕是第一波打压……”张越在心里暗叹一声。</p>
“当然,也可能是此人听到了些什么风声,所以跑来……落井下石来了……”</p>
都不需要想太多,张越心中就已经跟镜子一样明白了。</p>
按照《田律》规定,土地税分为田税、刍赋、稿赋。</p>
自卿以下,每年十月,按照土地数量进行征收。</p>
其中,田税的标准是三十税一。</p>
而刍稾的征缴,则按照土地面积计算。</p>
一般来说,每顷土地(无论山陵还是水浇地),都要缴纳刍稾各一石。</p>
但这只是给国家的。</p>
就跟八九十年代的中国农村一样,汉代基层政府的开销和用度,也是要摊入百姓的负担之中的。</p>
类似于统筹款。</p>
依照法律规定,顷出刍两石,稿三石。</p>
律法上称为刍赋与稿赋。</p>
在扣掉每年十月那次缴纳的刍稾后,每顷土地还得负担刍一石、稿两石。</p>
所谓刍稾,指的其实是干草与秸秆。</p>
这在封建时代,是骑兵作战的必须物资,类似于石油,属于国家的战略资源,是军队进行军事活动的必需品。</p>
只是,在实际上来说,真正需要缴纳刍稾的,也就是每年十月那一次。</p>
剩下的,百姓可以选择交钱或者用其他物资替代。</p>
然而,真正可怕的不是这个,而是律法规定,地方县一级政府,可以选择在每年的任意时候征收这部分刍稾,作为自己的办公费用或者用来修葺衙门、城市、道路。</p>
用屁股想都能知道,地方官肯定会与豪强勾结起来,利用这个规定来鱼肉百姓。</p>
每年秋收之后,地方官肯定不会征收刍稾。从而逼迫农民不得不贱卖自己辛辛苦苦收割的刍稾,而等到冬季或者春耕之时,刍稾价格高企,要命的税吏就来了!</p>
不止如此,地方官和豪强们,还有一套与之配合的组合拳。</p>
为的就是尽最大可能的逼迫农民去借高利贷。</p>
高利贷这种东西,只要沾上,基本上一个家庭就彻底毁了。</p>
所以,有文人忧心忡忡的言道:农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攘草耙土,手足胼胝,已奉谷租,又出稿刍,乡部私求,不可胜数。【汉书。贡禹传】</p>
然而……</p>
这是关东的套路,至少也是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治下的地方才有这样的套路。</p>
南陵的情况特殊。</p>
几十年来,都没有听说过,有那个不开眼的敢在南陵县玩这种套路。</p>
“你如此跳出来,就不怕捅了篓子,吃不了兜着走吗?”张越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为那个男人的愚蠢感到有些好笑。</p>
后世只要有些历史功底的人都知道,西汉关中有一个叫三辅的机构。</p>
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p>
大部分人的第一印象,也都是认为,整个关中,都应该是这三辅衙门的管辖范围。</p>
但,有着张毅记忆的张越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p>
自刘邦定都长安开始,关中,就一直有些地方,不归属于正常的官僚机构管辖。</p>
无论是从前的内史,还是后来的左右内史、三辅大臣,都不曾有过对南陵县的具体管辖权力。</p>
因为,南陵县是陵邑县。</p>
属于太常直领,与高帝的长陵、惠帝的安陵、太宗的霸陵、先帝的阳陵、今上的茂陵,从设立开始,就不是文官们所可以插手的地方。</p>
在这些地方,连法律以及制度、规矩,都与其他地方有所异同。</p>
因为所有的陵邑县,存在的目的只有一个:供奉和保卫老刘家的列祖列宗的陵寝、神庙。</p>
基本上,汉代的陵邑县,就类似后世的特别行政区。</p>
在陵邑县辖区内,太常会时刻关注。</p>
稍有风吹草动,太常就会立刻前往视察。</p>
因为,这直接干系太常本人的乌纱帽甚至性命!</p>
自有汉以来,因为陵邑出事而丢官罢职甚至自杀谢罪的太常卿,十个手指已经数不过来。</p>
今上即位后,对于祖宗们的态度,更加恭谨、严肃。</p>
太常卿们的压力,更是大增。</p>
十余年前,就是在南陵县不远的地方,时任太常汾阳侯靳石,就因为忘记及时修葺当地道路桥梁,而遭弹劾罢免,连侯爵都丢了。</p>
但靳石还是幸运的。</p>
至少他保住了命!</p>
而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p>
自建元以来,死在太常卿任上的太常,已有数人之多。</p>
甚至还有两个丞相,一个御史大夫,直接或者间接因为太常之事而死!</p>
著名的飞将军李广的兄长李蔡,还有赫赫有名的酷吏张汤,都是受害者。</p>
所以,在陵邑县内,官府的态度,一直就是一切以维稳为重。</p>
任何可能激化矛盾的事情,绝对不会去做。</p>
任何可能激怒民众的事情,更是打死都不会去做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