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安世楞了，李大郎等人也全都呆住了。</p>
往日里，其他所有贵族勋臣结交他们，为的不就是让他们去做脏事吗？</p>
怎么可能有人劝他们收手？</p>
不做游侠，他们又能做什么？</p>
“我观朱公，虽则其貌不扬，但眉宇有英气，能得大郎等人尽心竭力，誓死追随，可知朱公平日里也必定守诺重义……”张越轻声道：“以公之才，何必甘做游侠，大丈夫功名旦在马上取，男子汉志在四方，想来朱公出生之日，令尊也曾经亲执公手，以射四方，许以万里之愿……”</p>
他又看着李大郎等人，道：“诸君恐怕也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吧……”</p>
“大丈夫本堂堂正正之君，何必藏头露尾，做此肮脏之事，行此不齿之行？”</p>
众人听着，都是低头。</p>
汉室的男丁，在出生后，都会被自己的父亲抱在怀中，拿着他稚嫩的双手，张开一把小弓，将羽毛之类的弓矢射向四方，寄托着对这个儿子的期许，万里觅封侯！</p>
这是诸夏民族的古老传统。</p>
也是汉家男儿的志向。</p>
经过公羊学派数十年渲染，这种传统如今更被冠以了无数含义。</p>
但在过去，从没有人跟他们如此平等的说过这样的话，做过这些的劝解。</p>
更别提眼前这人，还是国家的重臣，天子的近臣，位高权重。</p>
连博望苑里的儒生们，都被打的满头是包。</p>
长安城中，人人都说，这是贾谊贾长沙般的天下英才！</p>
而现在，这样的人物，却语重心长的对他们说出了其他人根本不会说的话。</p>
朱安世等人内心都是感动不已。</p>
纷纷拜道：“侍中不以我等卑鄙，亲身劝解，吾等实愧之……”</p>
“只是，我等生来卑鄙，始傅之日，就是游侠之时，无从选择啊……”</p>
谁不想堂堂正正做人？</p>
尤其是汉室这样的社会，即使是游侠儿，行走于黑暗之中，但内心也有光明。</p>
不然他们也就不会经常的主动做出那些行侠仗义、拯溺救亡之事。</p>
然而……</p>
现实是，他们只能靠行走黑暗维生。</p>
也只有这么一条出路啊！</p>
不然，没有产业，没有住所，他们不是饿死，就是冻死。</p>
“何故不去投军？”张越奇道：“汉军四时应募，好男儿都可以去从军伍嘛……”</p>
如今，汉家军队渐渐的从过去的征兵制，演变为募兵制了。</p>
这是合格兵源开始减少的象征，而募兵制在古代，简直就是一个灾难。</p>
因为募兵的对象，一定是社会上的地痞流氓和潜在罪犯。</p>
像是李广利征发大宛，当今就发天下七科嫡。</p>
什么叫七科嫡？</p>
就是罪犯、获罪的官吏、赘婿、游侠以及商贾之后、奴婢子、城旦司空之属。</p>
这些人位于社会最底层，之前根本没有接受过什么正规的军事训练。</p>
他们进入军队，简直就是灾难。</p>
要知道，之前的汉军，可是继承了秦代体制的军队。</p>
征兵的对象，一直就是良家子！</p>
什么是良家子？身家清白，没有犯罪记录，且接受过严格准军事训练的中产阶级子弟。</p>
主要就是自耕农以及中小地主的子弟。</p>
可惜，随着国家财政日益紧张，农夫负担日重，大量中产阶级破产，使得旧有的征兵制度崩坏，没有了合格兵源，只能募兵。</p>
募兵制度对汉军的战斗力，产生了严重破坏。</p>
卫青霍去病之时，一汉当五胡。</p>
五千汉骑就可以追着几万匈奴骑兵满草原乱跑。</p>
李陵所部，五千步卒就能顶着八万匈奴主力，打的有来有回。</p>
但，募兵制之后，合格的兵源没有了。</p>
战斗力大大下降，如今，五千汉骑就能追着几万匈奴人满草原乱窜的盛况再也看不到了。</p>
情况已经变成了，十几万大军对十几万大军的互相大眼瞪小眼。</p>
类似卫青霍去病之际，遇到硬仗，汉军就分军，以轻骑穿插匈奴腹心和侧翼的战术，基本看不到了。</p>
战争变成了呆仗，傻仗。</p>
打成了消耗战和持久战。</p>
张越已经注意到了这个情况，他也决心改变这个情况，恢复过去的汉军精锐。</p>
但游侠们，却是七科嫡之中，最好的兵源了。</p>
这些孔武有力，而且熟悉战斗的男子，一旦进入军队，经过训练和磨合后，完全可以成为合格的兵源。</p>
以张越所知，当初霍去病麾下就有一支由北地游侠组成的精骑，这支部队曾经在皋兰山上与匈奴最强的几个部族白刃交战，赤膊相斗，一举打垮了匈奴人的精气神。</p>
所以，张越其实很奇怪，这关中游侠没有一万，也有八千。</p>
哪怕其中一半投军，也能组成一支精锐。</p>
他们完全可以成为汉军的顶梁柱，却在关中给人当狗。</p>
朱安世等人闻言，却都低头。</p>
投军？</p>
年轻的时候，他们也都曾想过。</p>
投身名将麾下，纵横大漠之中，悬胡障塞之间，渴饮匈奴血。</p>
只是……</p>
哪有这么简单轻松的事情。</p>
“侍中有所不知，历来征兵，只招良家子……”朱安世低头拜道：“而游侠、余子，鲜有能被幕，除非国家有事，广招勇士……”</p>
“而其他时间去投军，只能入杂军，转输辎重而已……”</p>
“辛苦数年，反而一无所得……是常有之事……”</p>
李大郎也道：“小人曾经投军，随贰师将军出征，但随军两年，只是转输辎重，没有立功机会……”</p>
张越点点头。</p>
这就对了！</p>
若有正路可走，没有人会走邪路。</p>
现在他差不多知道了，汉家游侠群体长盛不衰的秘密。</p>
首先是社会制度，制造了大量的富余人口。</p>
他们除了做游侠、经商之外，就只能选择给人为奴。</p>
与另外两个选择相比，当游侠自然更有尊严。</p>
其次，就是社会需求游侠。</p>
地主豪强士族勋贵豪商，都需要游侠为他们做脏事。</p>
换而言之，要解决游侠问题，就要在根子上想办法。</p>
让人民可以选择去做其他事情，而不是祸乱社会。</p>
只是，现在不是后世，没有工业化，富余人口无处可去。</p>
而随着天下土地兼并日益激烈，游侠的数量，一定会越来越多。</p>
随着就出现了另外一个问题——治安。</p>
所以，西汉中叶后，地方宗族势力崛起，也不是没有缘故的。</p>
国家不能解决大量人口冗余引发的治安问题，就只能向宗族势力低头，将权力让渡给他们，由他们管理地方。</p>
“所以……还是要殖民啊……”张越在心里喃喃说道。</p>
这也是他现在唯一想到的解决之策。</p>
开拓更多的土地，夺取更多的富饶之所。</p>
用大汉的剑，为大汉的犁找到大汉子民的土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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