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数十年前，太宗皇帝时期，商贾兼并土地的势头竟然猛烈到需要国家来干涉了！</p>
直至张越向他普及了一下当时汉家商贾巨头的所作所为，他才恍然大悟。</p>
区区一个临邛的程郑氏与卓氏，就已经‘顷滇蜀之民’，区区一个临淄刀间，便有走狗打手数万！</p>
雒阳师氏，行商天下，大小船舶车马无数。</p>
这些大商人的财富，连诸侯王也不能比！</p>
元鼎中，杨可主持告缗，在数年之中，就收缴了数百万顷土地，没收了数十万的奴婢，黄金与布帛、丝绸堆起来连官仓都不放下，以至于需要在上林苑里起水衡都尉官衙来存放这些资源。</p>
而告缗政策收缴和抄没的这些土地、奴婢和资源，基本都是从商人手里拿回来的。</p>
这让刘进震撼莫名。</p>
商人手里居然控制着数百万顷土地，几乎占到了天下土地数量的三成！</p>
他们还拥有数十万甚至上百万奴婢！</p>
黄金珠玉布帛丝绸加起来，顶的上国家好几年的收入。</p>
翻遍史书，也找不到这样的先例。</p>
自三王治世以来，几千年了，谁见过商贾兼并农民的事情？</p>
汉室见过了……</p>
震撼之后就是满满的羞愧和耻辱感。</p>
商人？</p>
四民中最低的阶级，农民，仅次于士人的阶级。</p>
却被商贾们用五铢钱打的落花流水甚至不得不为奴为婢。</p>
而更可怕的却是，告缗之后，商贾们学聪明了。</p>
他们开始学会了靠拢权力，依靠权力甚至是掌握权力！</p>
就如谷梁学派的许多君子和他过去的那几位老师，哪一个没有几个做生意的亲戚朋友？</p>
打着太子的旗号，在外面经商的人更是数不胜数。</p>
…………………………</p>
江升的脸色，在这刹那，有些羞红了。</p>
张越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浅显了——这分明就是在指责他和他的门徒们，打着‘不与民争利’的幌子，为商贾张目！</p>
对于每一个汉室的儒生而言，反商和仇商，就是他们天生的义务！</p>
鞭笞商贾的为富不仁和穷凶极恶，更是所有儒生的责任。</p>
比较有意思的是，在这个问题上，法家的态度和儒家的态度完全契合。</p>
只是……</p>
五铢钱大神的威力，实在是太大了！</p>
无论是儒家还是法家，都是嘴上骂着商贾，私底下面对商人的五铢钱，几乎全无抵抗之力。</p>
不信的话，去茂陵的袁广国的那个袁林门口看看就知道了——每天都有数以十计的儒生在袁家门口卖弄自己的学问，推销自己的才学。</p>
至于法家就更不堪了。</p>
一边骂商人，一边和商人联手起来操纵市场，玩内幕交易获取利益的也不止一个张汤。</p>
只是，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做是可以，但说出来却是不行的。</p>
当然，江升也不愧为谷梁巨头，在理论和学问上的造诣，深厚至极。</p>
他很清楚，在这个事情上，他决不能和这个侍中官有什么纠缠——哪怕辩论赢了，也会脏了自己。</p>
况且也辩不赢！</p>
事实上，在商贾的问题上，谷梁君子们的分数是负的！</p>
因为经商的利润实在是太大了！</p>
所以，几乎人人都有经商——哪怕自己没有做生意，总有几个做生意的亲戚在外面打着他们的旗号晃悠。</p>
只是微微一想，江升就道：“张侍中，老朽观侍中，言必及利，事必谈利，此岂国家大臣应有之风！？”</p>
张越闻言，自然知道，对方要施展儒家的又一个祖传绝招了。</p>
什么绝招？</p>
斗转星移，乾坤大挪移是也！</p>
简单的来说，就是你和他谈事实，他和你谈道德，你和他谈道德，他与你谈历史，你与他谈历史，他与你讲道理，你与他讲道理，他和你说故事。</p>
目的，自然就是为了将对手拉进自己熟悉和占据优势的领域，然后再以其丰富的经验击败之。</p>
不过呢，碰上张越，算他倒霉。</p>
盖因为，作为一个穿越者，张越对于怎么解决这样的对手，早就有了丰富的经验了。</p>
所以，张越只是轻轻反问：“以江公之言，国家大臣，不为国家社稷的利益着想，不为子孙后代的福祉着想，不为天下黎庶的温饱考虑，应该做什么呢？”</p>
江升听着，心里一喜，以为张越落入了自己的算计之中，立刻便对刘据和刘进深深一拜，道：“以老朽之见，自当立道德教化！所谓：善凿者建周而不拔，善基者致高而不蹶。伊尹以尧、舜之道为殷国基，子孙绍位，百代不绝，诚可谓之善也！”</p>
“故君子大臣，进必以道，退不失义，高而勿矜，劳而不伐，位尊而行恭，功大而理顺；故俗不疾其能，而世不妒其业！”</p>
“如此，则万民咸伏，天下景从，教化之功泽于天下！”</p>
这番话说完，江升得意洋洋，深以为傲。</p>
这可是他最近琢磨出来的道理和学问，本打算写成文章的。</p>
如今拿出来，这个张子重即使不能纳头就拜。</p>
至少太子和长孙也会被自己的话语所深深折服吧！</p>
只是……</p>
当他抬起头，他愕然发现，长孙正一脸懵逼和不解的看着自己。</p>
只听这位长孙殿下问道：“江公之言，可有一句能解决问题的方案？”</p>
江升顿时就懵逼了。</p>
解决问题？</p>
那不是刀笔吏和下面的杂役做的事情吗？</p>
我辈士大夫，只要摇摇扇子，谈谈道德，做个榜样就可以了。</p>
“孤近日尝读前代名臣先贤之奏疏，无论贾谊贾长沙，还是晁错晁御史，乃至于北平文侯、平阳懿候、平津献候等，皆以立论于时弊，然后举其弊，言其利，画得失于上……”</p>
“道德文章，或可用于教化之事，但……用来解决时弊……孤以为，恐怕……”刘进挠了挠头，还是给江升留了点面子，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孤以为，这道德的归道德，学术的归学术，政务的归政务比较好……”</p>
这是他跟着张越在新丰这么多天，日思夜想之后，与张越交谈得出来的道理之一。</p>
在新丰的经历，已经让他明白。</p>
道德并非万能，文章写得再好，道德水平再高，终究也填不饱百姓的肚子。</p>
要填饱百姓的肚子，就只能脚踏实地，一步一步的去做事。</p>
妄想靠着道德打天下。</p>
那是缘木求鱼！</p>
刘进将话讲完，才发现，所有的人都正目瞪口呆的看着他。</p>
尤其是他的父亲，一副几乎认不出他的模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