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冬十二月甲申（初五），是一个好日子。</p>
因为，汉家崇五。</p>
逢五为吉。</p>
经过百年宣传和沉淀，这一概念已然深入人心。</p>
就和后世的六八大顺一般，成为了民俗。</p>
不过，作为太常卿，商丘成却是有些烦闷。</p>
即便，门外冬日之阳，高升于天，他也没有心情去院子里晒太阳了。</p>
“这些博士是想要造反吗？”此刻，汉家的太常卿，颇有些委屈，看着案几上堆起来的文书，心情如同将要喷涌的火山，阴晴不定。</p>
“古文诸，是觉得他们的博士官授的太多了？想要陛下罢黜几个不成？”抓起案几上的文书，商丘成直接就砸到了被他叫过来的太常丞曹青脑袋上。</p>
“曹令君，汝掌诸博士，为何不能辅佐本官，督导诸生？”商丘成瞪着眼睛，怒气冲冲。</p>
曹青听着，只能是低着头，默默挨训。</p>
不然，他还能怎么办呢？</p>
汉家的博士官，素来就是‘秩卑而职尊’。</p>
清贵非常，而且，与宫廷关系紧密。</p>
太常卿衙门，只是挂着一个‘掌博士’的名头罢了。</p>
实则，根本管不得这些活泼、自由的士大夫们。</p>
没办法，博士官的设置，在最初就两个标准。</p>
博古通今、辩于然否。</p>
只需要理论姿势高，嘴巴子犀利就可以了。</p>
其他什么的，反而是次要条件。</p>
所以，自秦至汉初，都是‘备员弗用’。</p>
简单的来说，就是给一些缓则招安用的。</p>
好叫他们不要在外面胡说八道，造谣生事。</p>
也就是太宗之后，贾谊贾长沙横空出世，以其不世之姿，渊博之学，生生的改变了博士们的命运，从此博士地位，渐渐拔高。</p>
成为了天子的私人顾问，刘氏的智囊团。</p>
也是从太宗开始，博士官的任免，就不归太常管了。</p>
尤其是当今天子即位后，这四十余年，历任太常卿，哪个决定过博士人选？</p>
每一个博士官的拜与罢，皆是圣心独运，乾坤毒菜的结果。</p>
所以呢……</p>
汉家博士们的活泼与调皮，自然是可想而知。</p>
特别是，他们没有直面君权的时候。</p>
那真的是什么话都敢说，什么话都说得出口！</p>
休说是调戏九卿了，逮着大将军，一顿口水喷脸上，又不是没人干过。</p>
贰师将军李广利，不就是被有些人喷的有些烦了，干脆搬去了居延？</p>
但曹青依然不敢辩解，只是静静的等着，直到商丘成训完，他才舔着脸上前拱手拜道：“明公恕罪，依下官之见，诸博士只是直抒己见而已……”</p>
“历来，皆有故事，明公不喜，不回便是……”</p>
这也是老刘家的言论自由——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力，但我可以不听！</p>
博士们清贵无比，每一个都是各自领域的大能。</p>
门徒上千，弟子无数，脑残粉遍及大江南北，五湖四海。</p>
该尊重，还是要尊重的。</p>
不能叫博士都没有说话和提建议的地方。</p>
那不是堵塞言路，不纳贤臣名士之谏吗？</p>
秦始皇都不敢做这种事情！</p>
上一个据说干过这样的事情的那几个人，现在都还挂在史书上，被孔子钉在春秋中，供天下鞭笞，让万世唾弃。</p>
所以，汉家对于公开上书言政、议政，特别是博士官这样的知识分子参政议政是很支持的。</p>
至少天子本人就多次表态，鼓励和奖赏博士们议政参政。</p>
为帝国的建设，添砖加瓦。</p>
但商丘成听着，却是一屁股火！</p>
他瞪着曹青，哼哼两声，脸色发白的骂道：“若彼辈真有胆量，直抒己见，胸怀天下苍生，为何不将这些文书，上呈天子？”</p>
“不过是藏头露尾，欺软怕硬而已！”</p>
商丘成一拍案几，道：“吾不管汝用何办法，总之，给吾解决了此事，让那些博士，来太常卿官邸，将这些文书带回去！”</p>
曹青瞬间脸都黑了。</p>
“明公……”他拱手求饶：“下官……无能为力啊……”</p>
嗯……</p>
大佬你都搞不定，我这个小虾米，怎么搞得定那些‘活泼’的有些过分博士啊？</p>
商丘成这摆明了让他去做这个得罪人和背锅的事情。</p>
他甚至都能想到，未来要是因此事出了问题。</p>
商丘成肯定不会替他抗雷。</p>
说不定还会踩上一脚！</p>
当了二十几年官，在这太常衙门混了十几年，曹青哪里不知道太常卿们的作风？</p>
有功劳我的，背锅你来！</p>
这也是汉家太常卿们的本能反应，没办法，太常卿这个位置的死亡率，比当今天子的丞相的死亡率还过分。</p>
丞相下台，只要不事涉谋反、大不敬。</p>
撑死了也就是鞠躬谢罪，除国罚金。</p>
但太常卿不一样。</p>
这是一个动辄死全家的职位！</p>
各种各样的死全家。</p>
人在家里坐，锅从天上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p>
就像不久前，万年县县衙纵火一案，就差点又烧掉一个太常卿。</p>
“哼！”商丘成烦躁的跺了跺脚，很是不满曹青的表态，铁青着脸道：“曹令吏身为本官左膀右臂，掌诸博士，却临阵脱逃，若是在军中，本官以军法斩之，令吏也是罪有应得！”</p>
曹青听着，死活不开窍，不肯‘承担责任’，反而纳头就拜：“明公在上，下官老朽，委实无能，还望明公再择贤能……”</p>
“哼！”商丘成咬着牙齿，看着这个属官，恨不得将他怼进土里，但……</p>
曹青也不是什么战五渣啊！</p>
他是平阳侯一系的人，虽然是旁支，但也是皇亲国戚啊。</p>
只好道：“既然如此，那曹令吏交出印绶，去太宰任事吧！”</p>
九卿有司各署，都有着专门的养老机构，用来安置那些刺头、不听话的佐贰官。</p>
太常卿的太宰就是其中之一。</p>
别看太宰署，在太常排序很高。</p>
但职权、油水和权力，全部倒数第一。</p>
每年能用得到太宰官的，也就那么几次。</p>
本来，曹青是怎么都不可能在五十多岁，这样的‘年富力强’的壮年就去太宰养老的。</p>
但没办法……</p>
商丘成发话，他不去也不行了！</p>
不然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可能会发落去惠庙担任庙祝，负责惠庙衣冠出巡与祭祀之事了。</p>
那可就彻底没脸没皮，永世不得翻身了。</p>
所以，曹青虽然不愿，但也只好再拜：“下官谨受命！”</p>
然后取下自己用了十几年时间，才拿到的太常卿丞的官印和印信等物，放到地上。</p>
最后起身，拱手再拜：“明公保重！”</p>
商丘成铁青着脸，看着曹青远去，内心的愤恨，无处发泄，便一脚踹在了案几上，将整个案几都给踹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