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学院的老师没有让俞堂等太久。</p>
学生们都经过高强度格杀训练, 又正是手上没有准头的时候，一旦在缺乏监管的场合发生冲突，保不准就会造成什么难以挽回的意外。</p>
在这种地方, 多人私下斗殴的性质一向比普通学院更加严重。</p>
附近的教官听到警报声，紧急赶过来, 语气格外冷峻严厉：“都住手！站起来，谁也不准再动一下！”</p>
俞堂放开甘立飞, 捡起手杖, 撑着站起身。</p>
教官快步过来, 看清具体情形，正要脱口而出的呵斥卡在半道上，没忍住皱了下眉。</p>
很明显，眼前这些参与斗殴的学生, 不是所有人都还能站得起来。</p>
甘立飞吓得腿发软, 靠着餐桌勉强还站得住，已经算是很不错的。</p>
剩下的那几个人, 一个半晕不醒，一个捂着喉咙吃力捯气, 一个连痛带吓地僵硬张着嘴，已经彻底瘫在地上。</p>
最显眼的一个, 歪歪斜斜睡得死沉, 身上还扎了支已经了四分之一的针剂。</p>
针剂上就有标识，是立即见效的新型神经性麻醉剂，属于管制药品, 只有医疗室才能按照规定严格登记取用。</p>
教官取下那支针管，在手里掂了掂，神色彻底冷沉。</p>
……原本以为只是场普通的聚众斗殴, 没想到这群混小子简直无法无天，什么都干得出。</p>
这种神经性麻醉剂，是科学部前些年的研究成果，通常都被应用在战场上。</p>
注射四分之一的剂量，可以在短时间内让人失去意识，方便医疗员予以及时治疗。</p>
如果全部注空，就可能对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的损伤，让人陷入永久的沉睡状态，再也没有清醒的可能。</p>
在医疗室，这种针剂都是被严格保管在密码箱里的。</p>
教官伸出手，替那个被卸脱了颌关节的人复位，寒声问：“是谁用了这东西？”</p>
那个人疼得脸色惨白，发着抖，视线飘向甘立飞。</p>
甘立飞正拼命往时霁身上打眼色。</p>
那人刚被按上了下巴，口齿含糊得不行，壮着胆子：“是，时，时——”</p>
“吞吞吐吐干什么，心虚？！”教官厉声呵斥，“说话痛快点！是谁——”</p>
时霁温声说：“是我。”</p>
教官有些错愕，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时霁。</p>
他当然不是到现在才注意到时霁。</p>
学院的第一观察手，叫老师和教官们又骄傲又头疼的特优生。今天下午，僚机专业的院长还因为时霁的身体检查结果大发雷霆，直接拍了校长的桌子。</p>
……实在是时霁站在边上，不论怎么看，都像是正在食堂用餐被卷入纷争的无辜同学。</p>
身上看不出一点伤，脸不红气不喘，连衣服都没有乱。</p>
教官原本以为是这些人内部的斗殴，可现在看着几个人飘忽的神色，再看他们的视线落点，倒像是时霁一个人群殴了地上这五个。</p>
……</p>
甚至还拄着支拐杖。</p>
教官的视线扫过时霁手里的拐杖，眼底不着痕迹沉了沉。</p>
重新检查的结果，时霁的左腿十字韧带严重撕裂，在和僚机的配合方面，已经没办法再彻底回到原本的巅峰状态了。</p>
“我在食堂用餐，和这几位同学发生了冲突。”</p>
时霁说：“情况紧急，我用了一些特殊手段……我愿意接受调查。”</p>
教官们处理这种斗殴的方式大都简单粗暴，弄出伤来了就背处分，没弄出伤就所有人跑五十圈，乍一听时霁这种文绉绉的说法，甚至没反应得过来：“什么调查？”</p>
“复核监控。”时霁说。</p>
甘立飞狠狠打了个冷颤。</p>
“我申请复核相关的A级监控存档。”</p>
时霁没有看他，继续说下去：“刚才这段时间里，食堂在这个区域的监控。今晚和昨晚医疗室的监控，半年前——”</p>
甘立飞忽然失声喊出来：“药是我们弄来的！”</p>
时霁停下话头。</p>
甘立飞胸口急促起伏，他站在那几个手下错愕的注视里，脸上臊得发烫，背后却因为恐惧一片冰凉。</p>
这次他们长了记性，事先其实已经做好了足够周密准备。</p>
麻醉剂不是从医疗室偷的，是从黑市高价买来的，早提前把所有的证据毁尸灭迹，没留下半点证据。</p>
他们来的这一路，都把麻醉剂藏的严严实实，只有在准备下手的时候才露出了一点针尖，监控根本没有可能拍得到。</p>
麻醉剂是时霁用的，甘立飞特意戴了薄膜手套，上面只有时霁的指纹。</p>
就算真追着不放，也查不到他们身上。</p>
……可他怎么敢让时霁追着不放？</p>
从黑市买禁药，最多还只是严重警告处分，如果让时霁复核出来半年前的监控，一切才是真的彻底完了。</p>
甘立飞不敢再想，他嗓音发哑，不自主地打着哆嗦：“是我们，我们在期末考核里输给了时霁，心里不服气……”</p>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想在食堂拦住时霁，抢先向他发难，找机会不着痕迹地给时霁一针。</p>
针管不大，再怎么也能挡住摄像头，时霁刚在对战里受了一身的伤，情绪一激动，虚弱昏过去也不算多奇怪。</p>
他们就可以借口把时霁送去医务室，想办法把人弄走。</p>
教官听得心头发寒，脸上依然不动声色：“你们要把他弄走，然后干什么？”</p>
甘立飞张口结舌。</p>
时霁的突然反击彻底打乱了他的阵脚，他急着补过去的窟窿，却又漏出了新的破绽。</p>
直到现在，甘立飞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论他怎么试图找补，说出来的所有话，都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自证罪状。</p>
他们要把时霁迷晕弄走，然后干什么？</p>
花了这么大的力气，难道就只是把时霁弄晕了打一顿，为难为难他？那为什么不直接套个麻袋？</p>
这种鬼理由编出来教官都不会信。</p>
解释不清楚，就还要追查。</p>
一旦追查，就又要弄出时霁说的那个什么A级权限监控。</p>
……</p>
甘立飞恐惧得说不出话。</p>
他好像已经被彻底关在了一个死胡同里面，不论怎么挣扎，怎么找补，最后都会绕回那个躲不开的结局——</p>
“教官。”时霁忽然出声，“我可以申请纸笔吗？”</p>
教官有些莫名：“要纸笔干什么？”</p>
时霁说：“按照军方规定，在调查前主动陈述过错、供述其他涉案人并提交证据的，可以酌情从轻处罚。”</p>
时霁：“我会以书面形式，向上级汇报我之前采取的所有行动。”</p>
“这个规矩倒是有……可你有什么汇报的？”</p>
教官不负责僚机专业，他看着这个一板一眼全是规矩的特优生，有些头痛：“你是受害者，正当防卫，自保反击，本来就是天经地义……”</p>
他正和时霁说话，一旁的甘立飞忽然狠狠打了个激灵，神经质地喊：“我也要纸笔！”</p>
教官对这几个学生已经没有半分好感，他皱紧眉，脸色冷下来：“你跟着凑什么热闹？”</p>
“可以酌情从轻处罚……对不对？”</p>
甘立飞听清楚了这几个字，他语无伦次地拼命重复：“我有证据，我还有涉案人，给我纸笔，我愿意供述……”</p>
听到他的话，剩下那几个人也忽然反应过来，争抢着要起了纸笔。</p>
……</p>
他们根本没来得及彻底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已经被逼到了绝路。</p>
在他们的计划里，时霁不会反抗，最多也只会像当初那样，仅仅只是在不弄伤他们的前提下把他们击退。</p>
甘立飞当时就站在时霁对面，他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时霁为什么根据那一点金属的光泽，就判断出了他手里的东西是什么。</p>
但时霁偏偏就判断出来了。</p>
不仅判断出来了，时霁还一反常态，要把事情闹大，要把事情一直捅上去，去调什么删不干净的安全部A级监控。</p>
甘立飞不敢让时霁去查监控，只能承认了那支麻醉剂，是想在闹大之前把事情压下来。</p>
可他又根本没办法回答“把时霁弄晕以后打算做什么”这个问题。</p>
这根本就是个无解的死循环。</p>
在这种时候，时霁忽然提起自首能酌情减轻处罚，自然就成了这些人争抢着想要的救命稻草。</p>
……</p>
教官站在食堂的用餐区，看着眼前一人一张餐桌奋笔疾书的场景，几乎以为自己是走错了地方，来了哪个专业补考的笔试考场。</p>
最先写完的是时霁，他只简短写了几行，就放下笔，把那张纸交了上来。</p>
教官暂时没有心情看这些，接过那张纸放在一边，看着时霁：“你的腿怎么样？”</p>
时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腿：“不要紧，没有受伤。”</p>
教官看他半晌，没说话，低低叹了口气。</p>
没人不替时霁觉得可惜。</p>
即使在正式服役的军方部队里，十字韧带撕裂到这种程度，也足以终结掉一个观察手进入顶尖部队的机会。</p>
他们原本是准备把时霁提前推荐去精英特战队的。就在前些天，突然通知到各个军事学院的消息，特战队换回了十年前的负责人，正准备在全联盟遴选优秀的新鲜力量。</p>
那是特战队有史以来最出色的负责人，也是观察手出身，有数不清的功勋和战斗经验。</p>
时霁如果能得到这个机会，一定能搭配最优秀的机甲操作员，彻底激发出他身上的所有潜力。</p>
教官示意时霁坐下，随口问：“你跟他们打架，也是你那个操作员让你打的？”</p>
时霁摇了摇头。</p>
教官正要向下说，忽然一愣，有些诧异地抬起头。</p>
他是真的惜才，有点想要替时霁高兴，又觉得这种态度不大合适，尽力压了压：“你不听他的命令了？”</p>
“我还会优先保护他。”时霁想了想，实事求是，“但不会服从他的所有命令了。”</p>
时霁解释：“之前的擂台赛上，他把我的所属——”</p>
“不重要。”教官摆了摆手，神色兴奋起来，“总算想通了，你要不要换个操作员？”</p>
教官看着他，像看着一块终于被还回来的璞玉，目光发亮：“我们给你挑了几个成绩很好的，你现在的实力的确受限，但观察手本来也不全靠一条腿。你可以凭借练习，重新弥补在配合上的不适应，你的临场应变和判断力还是顶尖的……”</p>
时霁没说话，垂下视线笑了笑。</p>
教官堪堪回神。</p>
他也察觉到这样不大合适，轻咳一声，重新压低声音：“……我们只是觉得可惜。”</p>
时霁温声说：“谢谢您。”</p>
教官的心情很好，摆了摆手，埋头和僚机专业的院长发起了消息。</p>
他们一直都在暗中观察时霁。</p>
军事学院优胜劣汰，在保证基本规则和公平的前提下，奉行的是丛林法则，适者生存，学生高度自治，利用这种模式为军方输送最优秀的有生力量。</p>
如果时霁一直服从盛熠的命令，这些老师和教官也不会主动去干涉。</p>
这是时霁的选择。</p>
但现在时霁自己决定了要做回自己，摆脱盛熠的束缚，去探寻新的领域。</p>
即使时霁现在已经断了一条腿，即使时霁已经不可能再恢复到最巅峰的状态，他们也都愿意尽可能找机会，给这个曾经的第一观察手更广袤、更旷阔的舞台。</p>
……</p>
教官和其他几位老师、院长们的好心情，结束在了半小时后。</p>
其他人也写完了自首的供述书。</p>
“退回原学院吧。”</p>
教官见多了这种龌龊事，他根本不用看那些笔录，也猜得到这些人的打算。</p>
花这么大力气，不惜弄来这种禁药对付时霁，无非就是那几种可能。</p>
要么是毁了时霁的天赋，要么是毁了时霁的前途。</p>
要么是毁了时霁。</p>
不论哪一种都是足够被严惩的恶劣行径。</p>
教官对这几个人根本没有兴趣，把供述书随手拢了拢，递过去：“小小年纪，心狠手辣到这种地步，腔子里就是歪的……”</p>
僚机专业的院长听到消息，匆匆赶了过来，皱紧眉，接过悔过书。</p>
他只看了半页，就错愕地抬起头，视线钉在这几个人身上。</p>
院长问：“是你们几个干的？”</p>
“还，还有盛熠。”其中一个人吓破了胆子，口不择言攀扯，“是他让我们去的，他说让我们随便动手，还和我们说，时霁不敢反抗……”</p>
院长打断他：“他的责任我去追究，我在问，这件事是你们几个干的？”</p>
军事学院的导师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身上带着不作假的杀气，那个人再不敢说话，惊恐地向后缩了缩。</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