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怎么知道的?”
北葛子晋笑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阁主可还记得‘洛城立木,影长几何’?”
“洛城立木,洛城立木,”左月生只觉得这个问题格外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但一时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喃喃念了两遍,眼角余光扫过历盘正中间的扶桑木,日月正转过神木树顶,顿时脱口而出,“洛城无影,立木无长短!”
他的确听过这个问题,也的确听人回答过……十二年前,烛南以勾栏闻名天下的琉璃街还没有被一把火烧成废墟,风月楚翘的溱楼雅间里,有琴女拨弦弹着《孔雀台》,烛光红影里,有红衣侧卧踏上,自斟自饮,声音散漫。
……然瞻部洲中,影多不定,随其方出,量有参差……洛城无影,与余不同。[3]
“《七衡通论》。”
左月生彻底想起来了。
那一日,被荒侍暗中掌控的素花十二问,就出了这么一道题。当时溱楼内不仅有太虞时这样空桑出身的历法家,更有诸多饱读诗书的才子,却唯独只有仇薄灯一人答出。而这题,源于古书《七衡通录》。
一部天下公认“满纸荒唐”的古书。
不知著者谁,更不知著于何时,内容荒唐怪诞,晦涩难懂,谬错百出。有谶纬学家试图将它解读,却无一意象能与现世对应,最终被定论为一部无名氏假借古人之名的疯话……可如果,从一开始它对应的,就不是现世呢?
左月生视线定格在“周髀盖天”上,十日正在十二洲上均匀运转,天下正中心……
空桑,洛城。
“《七衡通录》不是一部无稽之谈,”北葛子晋低声说,他是直到晦明夜分后,神君身为太乙纨绔时的一举一动,都被说书人当做风流传唱时,才注意到神君答过的《七衡通录》,也是这十二年的钻研,让他彻底醒悟,“……它应该是神君最初的构想图。若‘周髀盖天’成功,那空桑变为天下中心,于空桑中心的洛城立木,却是无影!既然无影,自然称不上长短。”
左月生木然。
老天工手中的烟斗灰落了一地。
北葛子晋虚点住西北的天楔。
“这里才是西北天楔,也就是御兽宗主宗本该在的位置。”
天圆地方,西北对东南。
若“周髀盖天”的计划真的能够实现,御兽宗所在位置应该与烛南相对称。烛南居海,御兽宗主宗也应该位于海中……然而,实际上,御兽宗主宗所在的位置却在西洲洲陆的龙首千峰山区。
“神君原定的西北天楔位置,居于古海,以天楔镇厉风。古海凶戾,如果要这里立天楔,必须有神君亲自坐镇。但当时空桑祸起,除了神君,无人能制止空桑分裂。若神君留驻古海,中洲将沦为战场,所以,天楔最终被后移,定在这了……”
北葛子晋移动象征西北天楔的光点。
“这。”
他手指还未停下,左月生和老天工就已经看到了无奈更改天楔的影响浑圆如盖的天穹立刻在西北塌下一大块,四极——天楔——空桑的完美平衡被打破了,人间洲陆开始缓缓自西北向东南侧倾。
版图渐渐西北高,东南低。
古海冲刷西洲,位于东南的清洲向沧海斜沉,洲陆边缘不断破碎,断裂。随着千年迅速过去,海岸线越来越向后。除此之外,其余洲陆线也在侧倾碰撞中,变得参差,一些河流被扩大成内海,一些平原被挤压成高山。而空桑,也因此失去了“无影”的正中位置。
浑圆如盖的天穹破碎了。
黑瘴再次从各个角落,涌进人间,十二洲上起了烽烟。
烽烟里,七卷八百二十六万字的《七衡通录》就此散落尘埃,就此成了虚无,只剩太乙宗沉默刻印的荒唐书,成了所有人不屑一阅的荒诞谬误。
“天楔被迫后移,周髀测算的‘天盖’在这里塌陷了一角,形成最直观的后果——西北天不足’,”北葛子晋松开手,看漫漫白沙飞舞,雪一样盖过西洲,“西北天不足,凤下百川寒。西洲温度太低,难耕五谷,只能以渔猎为生。从最早的狩猎开始,西洲的人就习惯了妖兽相合作,也习惯了猎杀妖兽……人与妖相亲相爱,最如冬火融融的,是西洲。但人与妖相恨相憎,最如烈焰熊熊的,还是西洲。因此,御兽宗只会诞生在这里,不会诞生在其他地方。”
极寒导致人和妖的关系前所未有的扭曲。
而当一个有着铁血手腕,小时候亲眼目睹一城之民尽数为象群屠杀的修士就任掌门后,这种扭曲的关系,彻底朝彼此仇恨的方向发展。
战争的引线就这么埋下了。
最终,神君的归来,和三十六岛重登清洲点燃了它。
“想要从根源上解决西洲的问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重定天楔。”北葛子晋看向左月生,低声道,“天楔到底是什么,更移天楔会引发什么,要付出什么代价,左阁主应该比我更清楚。”
闪电划过夜空,照亮左月生坚硬的脸庞。
——天楔是什么?
是烛南九城地底,无数以血肉以魂魄延续玄武生命的左家先祖。是沧溟海上,无数屹立波涛平息怒海的海柱。
“以骨为牺,以血为牲。”
左月生轻声说。
那是太古之古。
天神、地妖与凡人还亲密无间的时代,大家追随神君辟四极定八方,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大家行走在荒秽瞢闇里。那是如今难以想象的瞢闇,哪怕强大如夸父,都倒在了铸造北辰的路上。可那个时候,空桑还是空桑,云中还是云中。大家互相亲爱,谁也没有离开,就像左家的先祖与玄武,心甘情愿在烛南以身镇海。
因为大家都还相信。
——相信坐下扶桑神木下,商量出来的天圆周盖一定会实现。
忽然间,左月生明白了。
明白了仇薄灯——亦或者更应该称他为神君,为什么当不成真正的纨绔,为什么自始至终放不下辟四极定八方的誓言。
因为……
那么多的神,那么多的妖,那么多的人,哪怕倒下,都对他满心信赖。
他若停下,该如何回首?如何对得起那些逝去的,信任他的故友?他们的生命,都血淋淋交付在他的肩头。
可他若向前,又该如何面对今已成新仇的旧友?
“太古辟四极,定天楔,是神君以自己的血为祭祀的牲礼,兼以倒下天神、地妖以及圣人的骸骨作为祭祀的牺物,”北葛子晋抬头,他脸色无比苍白,“但如果今天,御兽宗真的是想要重定天楔,用什么办法最有可能达成血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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