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万千灯火万千星海
人间被惊醒了。
东洲、清洲、沧洲、涌洲、沧洲、兰洲……一座座城池,一个个村落的灯火汇聚在一起,扶摇直上,贯穿云海。
星星出现了。
不是三十六颗,而是许许多多颗。
人们都说星星的根在地上,地上的城池,繁荣了,昌盛了,灯火汇聚起来,就成了天上的星辰。天上一星,地上一城。人们又说,十二洲的雾太重,瘴太浓,夜太厚重,十万二十万人的灯火洒到天空,什么都不是,只有那些百万人口的城,才能照耀夜空。
所以十二洲只有三十六颗星星,寂寥得让夜晚都沉默。
所以很多很多人,都觉得自己只是瘴雾里的一颗微尘。
只是漂浮着的一点萤火。
随时都会被风吹灭。
然而,今夜,
大到烛南,小到乡郭,都在天空上,看到了自己的星辰。
“真亮啊。”
陆净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天空。
他仿佛回到了枎城。
仿佛有一个还是“小师祖”的人,站在树顶上,斩钉截铁地说,说他见过。见过天上的星星多得数也数不清,见过十二洲的夜晚要多亮有多亮,见过人间的大地一片璀璨……那时树上还有一个还是“少阁主”的胖子,还有一个还是“前祝师”的少年,还有一个冒牌货的祝师。
大家仰着头,想象群星璀璨的一天。
夜风从所有人流过,风中的银枎叶蒙着一团微光,就像一只只漂浮的萤火虫,就像一颗颗小小的星辰。
有个被宠坏了老爱哭鼻子的家伙,伸手拢住一团银光。
他想起了很久前的夜晚。
夏夜的凉风打竹编的苇席流过。
陆家的儿郎们围成一个圈,或熟练或生疏地削竹签,老古板的父亲在一旁笨手笨脚地烹好新切的羊肉。最爱撒娇的幼子在兄长抱怨的声音里,滚在母亲怀中耍无赖。嚷嚷着,要娘亲先给他讲天上的星星。
“……这是太乙的,这是山海阁的,这是我们药谷的。”
三十六颗星都说遍了,削竹签的活还没干完,兄长们在一边虎视眈眈。他捂着耳朵,大声抱怨星星怎么这么少。
“只有大城有星星,好不公平!”
“不是的。天上的星星,能被我们看到的,只是最亮的那一小部分。除了它们,还有很多很多,小小的星星。”挽着发髻,穿水蓝长裙的女人,把打滚耍赖的幼子拉起来,牵着他向篝火走去。
“它们在哪里啊?”
“它们呀……它们在乌云后边。”
“看不见的星星,也算星星吗?”
“你看不见风,鱼儿看不见水,可风和水一样存在,星星也是这样。你看不见它们,它们依旧在发光,依旧在照亮一个地方。”女人拉他坐下,手把手教他削竹签,“我们每个人,在黑暗中行走的时候,也是地上的一颗星星,只是有的人能照的地方多,有的人能照到的地方少。”
幼子似懂非懂,乖乖地和哥哥们一起干活。
女人揉揉他的脑袋。
……娘的小十一,以后会是颗什么样的星星呢?
“娘,我现在也能照亮别人啦。”
陆净轻声道。
白衣振开。
陆净跟娄江一道,登上城楼。
城楼外,瘴雾翻滚如沸,万鬼在哀嚎中被压扁,一缕缕鬼气凝而不散,在昏暗中聚成一尊面目模糊,身达千万丈的魔神像。这尊魔神像出现的刹那,厚土好似变成了薄脆的蛋壳,承载不起它的重量。
龟裂,塌陷。
这样恐怖的一幕,陆净只在十二年前看过一次。
——那是五方上帝之一,古禹降临人间。
晦明之夜,古禹,天外覆灭。
但五方上帝中,尚有黄帝与黑帝逃入大荒。
以及一位“去向不明”的青帝。
娄江收回看向城中青光的视线,瞥了眼落在身边的陆净。这位俊秀得有几分阴柔的陆家十一郎紧抿双唇,面颊紧绷出凌厉的线条。
“陆十一,我好像记得某人发誓过,某天要死,一定要在美人膝上醉死?”娄江抱剑,总是一板一眼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意,“发现自己美梦泡汤的时候,还差点哭鼻子了?那家伙是谁来着?”
“哭你大爷的,”陆净目视前方,揭开一尊铜炉,“少爷那是风大沙进眼。”
娄江笑了一声,青剑出鞘。
一跃出城。
风起了。
……………………………………………………
盖天图仪的明堂内纸张乱飞。神君留下的手稿,历师纪官这些时日计算的草纸,被卷得到处都是。然而已经没有人顾得上去收拾整理,因为堂顶瓦屋青图面上,璀璨的星带缓缓浮现,最终纵贯东西。
状如一条盘绕苍穹的……
“龙!”
山海阁与天工府的历师们脱口而出。
“初九,潜龙勿用。九二,见龙在田;九三,君子终日乾乾;九四,或跃在渊。九五,飞龙在天……上九,亢龙有悔!用九!”一位老木之年的历师双手发抖,声音激动得变了调,“群龙无首![1]”
“是六龙啊!是六龙!!”
写满算筹的稿纸刮到脸上,历师一把抓住,浑身颤栗,几乎发了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乾卦》里的那条龙!”
在《乾卦》中,一共有六条爻辞提到龙,或曰“潜龙”,或曰“见龙”,或曰“飞龙”,或曰“亢龙”,或以“君子”代称。
这也就造成了十二洲历学上的一个千古难题。
这些龙到底在哪里?
到底是什么?
大儒们将它解释为君子的品行,阴阳家们将它解释为山川与地炁的变化,唯独历法学家始终苦苦追寻,认为它一定与历法与天象有关。因为在《彖》辞中清清楚楚地指出“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
明为日月。
大明终始,在天文中应该以“四时变幻”来理解,即为“乾道变化”。
那么,这与四时有关的龙,到底是指什么?为什么《乾卦》中反复提及它?为什么它与布施,寒暑更迭有关?为什么它能主宰乾坤的变化?……这些问题几乎逼疯了一代又一代的历学家。
他们遍寻天象,始终找不到这六条龙的踪迹。
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黄画图转动,在青画图上演示一年四季。
一条辉照九宸的巨龙出现了。
它东起沧溟,西到古海。它在春分的黄昏,抬首露角。它在仲夏的暮晚,高悬于天。它在秋分的初霞,与日合首。它在上九之节,渐沉西边……历学家的猜测是对的。《乾卦》中六龙确有其物,在十二洲的天空中,的确盘亘着这样一条统御四时的龙。[2]
它就是人间洲城上映天空形成的星河。
“找到了,找到了……”
历师们涕泗横流,不知所云。
老天工不懂天象,也不懂爻辞,只觉得这群历师全他娘跟疯了差不多,大有下一刻就要走火入魔的架势。他提起自己的血斧,双斧对砸了两下,刚要提醒这帮子失心疯的家伙回神干正事,就只觉得脚下的天池山一震晃动。
这次震动不比先前的震动。
像是整座城在跳动!
……………………………………
梅城外多了一个直径三百里的盆地。
驾驭金楼白玉舟的清昙佛子额头满是豆大汗珠,拼尽全力地操控飞舟,试图稳住阻住瘴雾的半月形光阵。城墙上,城墙内,所有人都惊骇欲死,只见一尊仿佛头抵苍穹,脚踏大地的巨魔神相,正低头俯瞰这小小的瓮中之城。
这尊魔神相,是如此巨大,巨大到城池上空只能印出祂的小半张脸。
城中,不论是难民,还是居民,不论是凡人,还是修士,都忘了哭泣,忘了呼吸。他们全都傻傻地仰着头,近乎呆滞地看着头顶上那张被金甲半罩的巨脸。
这是一种纯粹的、对巨物的震撼和恐惧。
在这尊魔神法相面前,别说个人,就连整座城都只是一颗小小的弹珠,一个小小的玩具。对方的呼吸从高空洒落,落到地面就变成摧屋毁木的大风。一时间,所有人只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文人杂记笔谈里的处于瓮中的小人国。
外边的巨人只要一掌拍下,整座城,连带城里的所有人,都会变成一片薄薄的泥土!
“大爷。”
其他人还处于呆滞之中,梅城城区里的左月生就猛然停下脚步。
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姑娘只感觉,一瞬间,这个胖乎乎的大哥哥变得特别特别可怕,可怕到仿佛不像是个人!而是头凶狠的、暴怒的兽!
左月生将她放下,推向一群山海阁的应龙司弟子。
“阁主。”
应龙司弟子中有几名曾亲身经历过十二年前的那场浩劫,见过类似的场景,此刻牙关虽然磕碰,但尚且能保持住镇定。
“去天池山。”
左月生言简意赅地命令。
紧接着,他一个纵身,登上了梅城中最高的建筑,与那张居高临下,俯瞰梅城的巨脸相对。
巨魔神相漠然地俯瞰整座城,目光就如同凡人打量忙忙碌碌的蚁巢,
左月生双腿分开,提刀而立,大喝“喂!”
巨魔神相眼珠转动,将冰冷残酷的视线从天池山顶,移向这只猖狂的蝼蚁。
左月生稳稳站立,牙齿好似都是铁打的,碰撞在一起,迸出刻骨的恨意和杀气“害死我爹的,就是你们这种玩意?”
天池山顶。
老天工在明堂震动的时候,就一个箭步,冲出大堂。刚一出大堂,全身的血甲就全绷了出来,饶是如此,犹自觉得在威压下如身陷泥沼。此刻,曾经的黄帝将视线移开,才骤然轻松起来。
“坏了!月生!”
老天工奔出一步,又猛地止步。
“蠢货!!”
左梁诗那蠢货,死得怎么这么坑?!自己跟赤帝单挑,就算,还连带把左月生也带成个想跟黄帝单挑的夯货!……蠢蠢蠢!比他爹还蠢!他爹还跟王八一样,忍了八百年才出刀,他这小王八羔子,连八百年的零头都没有。
逞什么能?!
一边是跟亲儿子也差不多的徒弟,一边是至关重要的星表明堂,老天工卡在中间,惊怒交加,忍不住破口大骂。
正如油锅上的蚂蚁一般时,却见笼罩梅城天空的巨脸缓缓移开了。
老天工太阳穴一跳。
下一刻,就听见城门外佛宗清昙佛子的焦急的声音传来“左阁主——卢长老——”
“祂、祂是要断地脉!!!”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整座梅城又如鼓上的弹丸一样,连城带人,离地三尺,又是一震。
这一次,就连天池山,都开始晃动起来了。
城门外,勉强驾驭金楼白玉船的清昙佛子口鼻之中,已经满满都是鲜血,胸腹气血翻滚,全靠菩提明净子护住心神,才没筋脉寸断。他顾不上站稳,就赶紧再次凝慧眼,去看前方瘴雾里,黄帝高枢第二次落拳的位置。
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