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一曲金樽千载听
……小师祖,我们去偷君长老的酒吧,新酿的璧台春,就埋在云卷柏下,我看见啦!小师祖,我们去东海看黎牛吧,柳长老的鲲鹏风起就要去南巡,可以让它载我们呀!小师祖,竹离山输了还狡辩!你听!你听!
你听,你听。
听一声又一声的小师祖。
到底是有多少人在喊?
声音怎么这么近?语调怎么这么高兴?
仇薄灯一级一级,踉踉跄跄地下阶梯,深红的衣摆一级一级拖过苍青石面,风吹过幽冥城的街道,吹起他松散的长发,吹起他宽广的衣袖,纷纷如云。
他踩在云里,他行在雾中。
他分不清是幻境还是真景。
只觉得自己大概是真的真的醉糊涂了,糊涂到眼前满满的都是虚影……可是怎么会有这么清晰的虚影?每个人的脸庞,都那么地熟悉,他能一一喊出他们的名字,能将他们的脸庞跟很久以前的景象重叠起来。
这一边的山墙前,背着重剑的,是竹离山老是走背运的弟子们。
东洲多山,山上多木,秋来叶落满山积黄,天下绝观。文人骚客不远千里前去欣赏,唯独住在群山间的太乙弟子,满心满眼,只觉得这些破叶子真的烦。一天到晚,得扫它个十七八遍,扫都扫不完。
……怎么又是我们啊!
一群人围着抽签筒挤成一团,戒律堂大师兄一声令下,各峰各脉派出的代表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探手去抓红头签子。一抓起来,移开手指一看,便发出兴高采烈的欢呼。欢呼声中,唯独背重剑的竹离峰弟子脸涨得通红。
……喂喂喂!怎么可能十次九次抽到我们去扫山石阶啊!
小师祖!小师祖!他们一定出老千了!
“小师祖!”
背着重剑的竹离山弟子们露出傻乎乎的笑容,奋力招手,旁边好端端的木头架子忽然倒了,噼里啪啦砸了他们满头满脸。
倒霉得一如从前。
那边须弥座上,抱着伞剑的,是曹夕峰爱漂亮的弟子们。
太乙宗养了条双头夔龙。它长长的龙身盘绕在诸多山峰脚下,半泡在玄河。太乙宗的仙雾缭绕,一多半是它吞云吐雾引起的。夔龙看起来庞然可怖,实则最纤细敏感,读点话本见戏中人生离死别,就要哭得大雨瓢泼,一连几月水漫金山。
曹夕峰不巧,就是那被漫的那座“金山”。
夔龙岁老,要尊老,不能剥夺它的小爱好。曹夕峰代代雨里来雨里去,天长地久,就练出了融伞为剑,引雨召云的招牌本领,成了太乙八十一峰的观赏门面。再往后,新入宗的弟子,若有爱美重形象的,十有,就入了此门。
久而久之,曹夕峰,就变成了女伞修的天下。
连风花谷也输她们三分。
“小师祖!你看,我们的伞变漂亮啦!”
曹夕峰的弟子们点起脚尖,旋身转圈,展开一柄柄朱红伞剑。
爱美得也一如从前。
檐墙下的雪鹤峰,廊心街边的天守脉,悬角楼前的东都峰……仇薄灯穿过陆离的光影,穿过漫长的街道,穿过死生的界线,清凌凌的草木气息相伴在身边,师巫洛始终紧紧地拉着他的手,让他不至于在中途不敢向前。
人们都说,近乡情怯,都说越在乎,越害怕,越不敢靠近。
十指紧紧相扣。
仇薄灯的手又冷,又硬,还在不断颤抖。
师巫洛不知道自己坠荒的十二年里,仇薄灯南下去了巫族,在白石崖上孤零零站着,不敢进去是怎样的心情。他只知道,这一次,他要紧紧拉着他,陪他走完所有台阶,穿过所有街道。
汇聚大半太乙漂亮姑娘的曹夕峰弟子们聚拢过来。
她们撑开朱红的伞剑,踢踢踏踏,走在师巫洛和仇薄灯的前后左右。她们一手高高撑伞红伞,一手提起裙摆,脚尖一点,就是一个轻盈优美的旋转,暗金的裙摆鲜花般绽放,飞出星星点点的火。
女孩们手拉手,旋转,跳舞,唱起清脆的歌。
是东洲清越的古歌。
大意是天光出来了,东风吹来了,山呀水呀,都醒了,江啊河啊,都醒了。远来的亲朋好友要到了,快快起出你的琴,我们一起唱歌给相爱的人听……
红伞旋转,火星翩跌。
竹离峰的弟子们解下背上的重剑,拍着剑鞘,敲起浑厚的拍子。雪鹤峰的弟子们临街盘坐,拨起东洲特有的三弦琴。天守峰的弟子们扬起不知道收集了多久的银色圆鳞,它们在红伞与风灯之间闪烁,银晃晃,亮晶晶……
巨大的云鲸鲸群,游过幽冥城的天空,带起漫空的绯红霞云。
以掌门裴棠录为首,君长唯、叶暗雪、鹤老……所有太乙宗长老站在长街尽头,看师巫洛和仇薄灯走近。一些原本板着脸,故作严肃的长老们,终于也忍不住露出了笑意,浑浊凹陷的眼中水光闪动。
“小师祖,”裴棠录迎上前,“酒都备好了。”
热闹的时候,该有烟火,该有美酒,该有鼓点。
该有一场不醉不归的狂饮。
就像东洲的古歌里唱的那样,要起出尘封的琴,要敲响久寂的鼓,要高高兴兴地把歌唱给所有互相爱着的人听。那爱,是恋人爱着恋人,是同门爱着同门,是老爱小,小爱老,是长爱幼,幼爱长。
要所有相亲相爱的人,永永远远,都是一个不散的大家庭。
…………………………
宴会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