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男子俯视着他, 苍白的面容沉在阴影里,唯独眼睛冷亮,那片极力克制才得以维持的银灰镜面陡然破碎, 露出锐利的锋芒, 在极近的距离如古老的鹰盯住认定的猎物。</p>
原来不仅仅是沉静的湖啊。</p>
仇薄灯想。</p>
师巫洛注视浓密的睫毛在仇薄灯脸上投下的淡淡阴影, 呼吸慢沉,薄唇抿直。</p>
他想……</p>
“想做什么?”</p>
仇薄灯散漫地笑了一声, 长睫一抬, 眼眸漆黑幽深。他忽然向前一探身, 两人脸庞相擦而过, 他贴近师巫洛的耳畔,洁白的犬牙尖锋危险地擦过男人的耳沿, 压低的声音有种砂糖碾磨般的甜蜜阴狠。</p>
“乱来我咬你哦。”</p>
师巫洛猛地向后退,耳朵骤然整个地红了。</p>
方才升起的本能一下子被忘了个干干净净, 只剩下擦过耳边带了点潮湿和温热的一线轻微的刺痛。</p>
仇薄灯都没想到他的反应会是这样, 愣了一下后, 顿时向后往墙上一靠, 大笑起来,笑得花枝招展,肩骨乱颤:“你也……太……”</p>
太好玩了。</p>
大雨重新落了下来, 风声雨声。</p>
屋檐下晦暗的空间被肆无忌惮的笑声点燃,连寒冷和阴暗都要被退避三舍。</p>
师巫洛闷不做声,指腹碾过仇薄灯的腕骨。</p>
他都退后了,居然还没松手。</p>
仇薄灯笑得乐不可支,权当做宽容他的恼羞成怒,任他扯过自己的手腕。两条暗金的夔龙从师巫洛的手指间游出,龙身鳞片的细微起伏浅浅地盘过肌肤, 伴随着一连串细小密集的咔嚓声,仇薄灯的手腕再次被锁住。</p>
夔龙镯一回到腕上,残留的昏沉开始减退。</p>
“你知不知道手镯一样是什么意思?”仇薄灯举起手腕,把夔龙镯放到眼前看了一会儿,忽然古怪地看着师巫洛,“友情提醒,正确答案只有一个。”</p>
师巫洛错愕地看他。</p>
“想好再回答。”</p>
仇薄灯把手拢回袖子里。</p>
“手镯……”</p>
师巫洛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腕上的夔龙镯。一点若有若无的黑气在夔龙的獠牙中盘绕,两枚古镯样式一致,带它的目的却截然不同。</p>
直觉地,师巫洛觉得正确答案不是夔龙镯的用途。</p>
雨哗啦啦。</p>
神鬼皆敌的十巫之首迟疑很久,最后谨慎地保持了沉默。</p>
仇薄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笑,一把推开他,顺带把靠在墙壁上的唯一一把伞不客气地抄走。撑开伞,提着酒坛,自顾自地走进瓢泼雨里,大氅飞扬,露出底下艳丽的红衣。</p>
师巫洛茫然地站在屋檐下。</p>
夔龙镯,从铸造起就是一对的,只有一整对都在,才能起效果。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意思?可夔龙镯就是他炼的……师巫洛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点什么,他很少和人交流,一时间不知道到底是哪里犯错了。</p>
少年提一坛酒,踢踏雨水走出了大半条街,在拐角处蓦然转身,雨水从伞沿飞出一道道斜线。</p>
“你忘了酒约!”</p>
“我……”</p>
我没忘。</p>
仇薄灯根本就没给人回答的时间,一转就绕过拐角消失了。</p>
他头发又乱了。</p>
师巫洛默默地想,衣袖垂下,握住一把没来得及取出的木梳。</p>
……………………</p>
“你刚刚看清楚了吧?”</p>
“看清楚了。”</p>
“仇大少爷披的是那件黑衣,对吧?”</p>
“对。”</p>
“出去了趟,还带了把伞回来,对吧?”</p>
“对。”</p>
陆净一拍桌,正气凛然:“这就有问题了啊!”</p>
“什、什么问题?”左月生罕见地有点跟不上陆净的思路。</p>
“你想想啊,”陆净比划了一下,“那件黑衣这么宽,这么大,身形完全不是那个……那个‘祝师’的样子。”</p>
“这又怎么了?”左月生还是没明白。</p>
“你蠢啊,”陆净很铁不成钢,“这不明摆着,姓仇的脚踏两条船啊!太缺德了!”</p>
陆十一郎痛心疾首。</p>
修士对道侣的性别乃至种族没有什么太大的讲究——本来在瘴雾里讨生活就不太容易了,谁还咸吃萝卜淡操心地管别人是跟男跟女还是半男半女过日子啊!</p>
陆十一郎向来是个风月场的“君子”,别看他在枎城几次哭爹喊娘,一到娇滴滴的姐姐妹妹面前,立刻摇把扇子,风度翩翩得人模狗样。这些日子来,托“枎城危难之时,力挽狂澜”的壮举,穿街过巷时枎城的大姑娘小女孩总会朝陆公子抛几个媚眼。</p>
——在此之前,碍于陆净的纨绔之名,枎城但凡是个性别为母的生物,远远见了他就绕道而行。</p>
不过显然,打三岁起就在青楼厮混的陆公子对“风月”有自己的一套歪门邪说:</p>
“我芝兰玉树,又那么有钱,要是我只爱一个女子,岂不是愧对万千同样需要怜惜的女子吗?”陆公子振振有词,“更何况,我是那是风流不是下流,是多情不是滥情。天地可鉴,我若和哪位姐姐好,那肯定是一心一意地对她好,就算一别两宽,也绝不口出非议。”</p>
“最主要的是——”</p>
陆净沉痛万分,把一堆刚写好不久的手稿摊在桌面上。</p>
“他要是脚踏两条船了,我这一见钟情的话本就写不下去了啊!”</p>
“……”</p>
左月生看了看桌上的纸,一时间对陆净这个家伙肃然起敬。</p>
以仇大少爷为主人公写话本,这十一郎平时看着窝窝囊囊没什么出息,竟然也有此等大无畏之时。</p>
思索间,左月生拉过桌上的纸,翻了翻,脸色逐渐变得古怪起来。</p>
他对话本说书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审美,但对生财之道却颇有洞察力。草草一翻,左月生发现陆净这小子居然称得上有两三分文笔,把个“色令智昏”的故事写得缠绵悱恻,一波三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