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空灵。</p>

十二枝灯缓缓升起, 细铜杆将十二盏太阳灯从下而上挑起。灯做金乌鸟状，赤松子在其背上燃成一轮红日，三足各抓数张雪银丝编的花笺, 下系青铜铃。</p>

“太虞公子，请。”</p>

左月生客客气气把先手让给太虞时, 表面秉持东道之谊，实则让他趟趟险。</p>

毕竟这“素花十二问”他们也是第一次答, 最好还是让仇薄灯熟悉下，有个底。</p>

太虞时冷哼一声, 对天女涟一拱手：“天女请。”</p>

太虞时温言：“烟寺晚钟连夜雨, 平沙落雁远归帆。空廷秋月渔夕照, 江天暮雪山晴岚。”</p>

“山灯北照，何以观之？”</p>

“朔时立蓬山，望时……”</p>

天女涟与太虞时一问一答，不渡和尚悄悄退后，拿胳膊肘捅了捅陆净：“仇施主真有把握吗？”</p>

“放心吧。”</p>

陆净一手摇扇, 一手后负, 雪袖翩翩, 极尽风骚之能事。</p>

“仇大少爷天下第一。”</p>

话虽这么说, 但随着一问复一问，太虞时回答的速度渐渐变慢，陆净也开始有些发虚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天女涟有意给他们几个闹事的公子哥点下马威, 这十二问天文地理算术辞令无所不包，极致刁钻之所能。</p>

溱楼窃窃私语，不少人跟着一起仔细推敲，难得其解。</p>

第七问，眉峰紧锁。</p>

第八问，冥思苦想。</p>

第九问，踱步徘徊。</p>

第十问……</p>

“十一问：洛城立木，影长几何？”天女涟柔声问。</p>

这些日子算天轨算得脑子都快打结的陆净、左月生还有不渡和尚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想这也忒不是人了吧？又没给日月记表，又没给天轨月辙，甚至连时辰都没有，要怎么算？</p>

太虞时百氏出身，作为未来的牧天者，明显同他们三个一样熟悉《天筹》，听了这个问题，苦笑连连，温声问：“天女是否恼我今夜扰断登台，特意为难？”</p>

“太虞公子是答不出来了么？”</p>

天女涟眼波盈盈地望他。</p>

“此问无解。”</p>

太虞时摇头。</p>

“那太虞公子的素花问止步于此，可惜了。”天女涟浅浅一笑，让人想起千百年前溱河洧水的粼粼清光。太虞时暗藏的几分恼意，不知不觉地也就在她的笑容里随水逝去了，觉得罢了，何必同一个弱女子计较？</p>

四下窃笑。</p>

还有人高声道：“拿无解之问来刁难，可见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p>

“洛城无影，立木无长短。”</p>

满座喧哗中有一道声音懒洋洋地响起。</p>

所有人忽然觉得耳朵像被羽毛拨了一下，泛起丝丝缕缕的痒麻……说话的这人似乎有些醉了，声音慵懒，略微有几分哑，但他音色极佳，听起来就像剔透的冰碾磨过细如金沙的糖砂。</p>

天女涟要将雪银花笺挂回灯枝的手一顿，惊诧地回首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p>

见到她这个反应，溱楼里的客人沸腾起来。</p>

居然答对了？！</p>

“这位公子答对了。”天女涟轻轻颔首，“《六衡通录》卷三《天下志》曰：中洲不定，影多飘忽，随其方出，量有参差，即如洛城无影[1]。故而洛城立木，无长无短。”</p>

“六、六衡通录……”</p>

左月生眼角微抽。</p>

《六衡通录》是一部公认“满纸荒唐”的古书，不知著者是谁也不知著于何时何地。内容极其荒唐怪诞，晦涩难懂，谬错百出，有人试着将它当做一本谶纬之书去解读，结果没有任何一个意象能够与现世对应。早在数千年前，就由文学古书大家盖棺定论，这是一本无名氏假托古人编出的疯话。</p>

《六衡通录》共六卷，每卷各一百一十八万字，自被定论为“荒唐言”后，就再无人愿意去研读，更别提去记诵其中的细枝末节。</p>

把这种题放进素花问里……这是压根就没打算让人答出来吧？</p>

简直荒唐。</p>

更荒唐的是，当真有人答出来了。</p>

一时间人们纷纷朝声音传出的方向看去，目光中敬仰和怕不是有病二者兼具。</p>

“……连《六衡通录》都烂熟于心，”不渡和尚失语片刻，又捅了捅陆净，心悦诚服，“贫僧可算知道你为何如此气定神闲了，仇施主果然博学。”</p>

陆净尴尬一笑。</p>

其实他连《六衡通录》是个什么鬼东西都不知道……之所以这么有信心，纯粹是因为仇薄灯是他们三人中看书最多最快，并且“一目十行，过目不过而已”的那个。姓仇的连《古石碑记》那种又臭又长的书都能一晚上看完，这世上还有什么拦得住他！！！</p>

也不知道仇薄灯好好的一个大纨绔什么毛病，除了喝酒外，最大的爱好居然是看书……乱七八糟的什么都看……</p>

陆净问过他原因。</p>

仇薄灯一脸愤愤，说了一堆“还不是因为没有互联网没有电脑没有手机”云云的话，陆净也不懂互联网是何物，电脑又是何物，只觉得仇大少爷果然脑子有病，骰子不够好玩吗！斗鸡走狗不够好玩吗！</p>

当时仇薄灯看他的眼神格外怜悯，以至于陆净产生了一种自己精神娱乐贫瘠无比的错觉。</p>

哦，“精神娱乐”这个词又是仇大少爷发明的。</p>

叮铃铃。</p>

天女涟拨动十二枝灯将众人的注意力引了回来，道：“这位公子是否愿答这素花十二问？”</p>

她边说边想确认出来的人是否是媚娘交代的那位太乙小师祖。</p>

谁料仇薄灯压根就没有出来，依旧懒洋洋地躺在雅间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其余想看看这位“奇才”真面目的人一面觉得大失所望，一面又有些不满，心说天女相邀，这是何等不解风情的无礼之辈才会待在雅间里不动弹？</p>

“蕤宾仲吕，音间几何？”</p>

一听到这题目，陆净就是一蒙，从字面上理解，好像是在问“蕤宾”和“仲吕”两者的距离是多少，但是“蕤宾”是什么东西？“仲吕”又是什么东西？这两个东西的距离又要怎么算？怎么他连题目都听不懂了？</p>

他真的有这么傻吗！！</p>

“蕤宾指卯中绳，加十五日指乙，即为仲吕。间十五日。”</p>

雅间里仇薄灯将杯盏一饮而尽。</p>

对面应玉桥从“加十五日”里听懂了点东西，隐约猜出这问的应该是天文历法的事，便回头看出身空桑的太虞时：“太虞兄，他说的是对还是错？”</p>

太虞时脸色阴沉，缓缓点头：“古历以十二音律对应节气，春分雷行音比蕤宾，加十五日指乙，则晴明风至，音比仲吕。[2]”</p>

可这中古历被废弃已久，天牧者久研历律，才知晓一二，现在答十二问的人是谁？竟然也知晓古历？</p>

“旱修土龙，涔时何具？”天女继续问。</p>

“擢对掘池，以应天候。”[3]</p>

“五行微深，何所曰之？”</p>

“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p>

天女的语速渐渐加快，问题也一个比一个更古怪刁钻。</p>

仇薄灯声调自始至终都一个德行，懒懒散散，信口对答。溱楼的人原先还不忿他竟然高卧不出，渐渐地没人再窃窃非议了，面带惊色——尤其是中间天女还问了一道极其艰深的算术。溱楼里也不是没有算术好的，听到题目心中略略一解，便知道少说也得纸笔不停地算上一天一夜。</p>

结果雅间中没露面的人依旧是随口就将答案报了出来。</p>

陆净和左月生将众人的神色看得分明，暗爽不已，心说：一群没见过世面的蠢货，仇大少爷可是能够心算天轨，同时校对四个人的狠人，区区算术，算它个卵哦！</p>

这边仇薄灯答得越快，那边太虞时的脸色就越难看。</p>

同样是答十二问，没露面的家伙势如破竹，岂不是衬得他越浅薄无知？</p>

“曹州何神，鼓腹而鸣？”</p>

“泽有雷神，龙身人颊。”</p>

天女涟放下最后一支雪银花笺，心底轻轻松了一口气。</p>

一入溱楼便身不由己了，可她总想能够能通过素花十二问，选个不讨厌的人度过第一夜。却没有想到，这个微弱的梦也被媚娘打碎了……一开始插手左月生等人和太虞时的争锋，她心里其实有些不情愿，但随着十二问一过，她对即将见到的人不由得也升起了一丝期待。</p>

至少不是真真正正不学无术的人，不是吗？</p>

她嫣然一笑：“这位公子，恭喜您过了素花十二问。”</p>

“仇大少爷天下第一！”</p>

陆净难以按捺，振臂高呼。</p>

“仇大少爷所向无敌！”左月生瞅见对面应玉桥和太虞时跟吞了苍蝇一样的脸色，兴高采烈地跟着欢呼，恶心两人。</p>

“好！”</p>

溱楼喝彩连连，众人一边嫉妒，一边也算心服口服地鼓掌喝彩。</p>

满座呼声里，天女涟抿唇一笑，觉得那位传言中的纨绔也并非面目可憎，至少在某些方面与她心底的少年英杰重合。</p>

“公子，还请一见。”</p>

天女涟一低头，面颊微红，看得鼓掌的人心里越发泛酸。</p>

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么？你伸长脖子生怕见不到的仙子轻声细语地等一个男人出来相见。更气的是，被请的人还半天不见人影。</p>

陆净咳嗽一声，刚想替仇薄灯说点什么，就听到里面的仇薄灯懒洋洋地应了：</p>

“不见。”</p>

鼓掌声戛然而止。</p>

大家一脸茫然，只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否则怎么会有人干脆利落地拒绝天女的邀请？</p>

天女涟微微一愣，下意识地问：“为何？”</p>

“我为什么要见一个长得不算好看的人？”仇薄灯理所当然地反问。</p>

溱楼先是一静，随即“轰”一下就沸腾了。</p>

四面八方的人恶狠狠地朝这边怒目而视，把个横了这么多年的陆净吓得都猫到左月生背后去了……操啊，这些人义愤填膺得就差冲上来把他们撕了好吗？！可见色令智昏诚不欺我！在美色面前，绝对不会缺少热血上涌的家伙。</p>

长得、不算、好看？</p>

天女涟的笑容出现了裂痕，指甲差点摁断在青铜铃上。</p>

陆净听着外边的哄堂大骂，探出个脑袋，颇有义气地替仇薄灯和他们对骂：“仇大少爷也没说错，和他比起来，天女长得也就、也就那样！你们真是井底之蛙，才觉得她便是天下第一美人！”</p>

左月生心说你都怂到躲起来了，怎么还敢火上浇油？</p>

啪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