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叶子和茶点雨般丢了过来。</p>
左月生眉一横:“谁他娘的再丢东西,回头山海阁收拾谁!”</p>
嘘声四起,有人躲在人群里捏着嗓子高声骂:“左少阁,在风月地不讲风月,你爹知道你这么横吗?”</p>
左月生一抹脸,暗骂这人忒损。</p>
他爹都能在青楼女装唱戏,又怎么可能在青楼耍横?</p>
“就是就是!”</p>
“风月场有风月场的规矩!”</p>
“……”</p>
口诛笔伐声如鼎沸。</p>
话说到最后,斩钉截铁,竟也有几分江湖女子的烈性。</p>
众人一面为之喝彩,一面高声催促这位称“天女远不如他”的家伙出来亮个相。</p>
“你们真的很吵啊。”</p>
慵懒倦怠的声音压过一切喧哗。</p>
左月生和陆净一左一右,分立两侧,狗腿如小厮般地挽起珠帘。</p>
天女涟突然愣住了,对面阴冷孤傲的应玉桥和太虞时也愣了,所有见到那袭红衣的人都愣住了……少年越过两位尊贵的小厮,走到了人们的目光中,他的五官晕着从天而落的清辉,他的眼尾扫一抹飞红,顾盼间靡艳无边,鸦羽般的长发素雪般的肌肤烈火般的绯衣,整座溱楼一下子黯淡了下去,天地之间的所有浓墨重彩被倾注到他一人身上。</p>
满座寂然。</p>
少年走向回廊上的一名剑客,伸手向他借剑。剑客愣愣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把视若生命的剑随随便便地交到了他手里。</p>
“你……”</p>
剑客迷失在少年方才侧首看来的一眼,清月的光辉在黑瞳上流转,眼尾却晕着迷蒙懒倦的绯红,就像一柄插/在曼珠沙华里的剑,那么冷又那么艳。剑客失去了言语的能力,本能地追逐着少年离去的背影想要上前拉住他。</p>
少年忽然一跃而下,广袖飘扬,像月光里盛开一朵妖冶的朱砂。</p>
举楼惊呼。</p>
十二枚铜铃被少年降落带起的风晃动,铃声连绵,空灵旷远。</p>
一枚铜铃被仇薄灯挑起,挑向空中。</p>
雪银花笺翻卷,上面的字在月光中一现而过。</p>
“谁乘黄龙,珥彼青蛇?”</p>
“赤南沙西,夏后开兮!”</p>
“谁狩衡山,狩之为何?”</p>
“天穆南狩,牧尔罴雄!”</p>
红衣少年绕十二枝灯而走,一枚枚铜铃无间断地被他挑起到天空,他随走随念,随念随答,四字一句,两句一节,渐渐如歌。</p>
声音清绝,高歌旷远。</p>
曾有人说溱楼的“素花十二问”所有花笺连起来其实是一首磅礴大气的问天之歌,上问天地下问幽冥,求索八荒追溯四合,这个说话流传久也,却始终没有人能够将所有的雪银花问答出来。也就没有人知道到底有没有这样一首古老的歌。</p>
直到今天,似醉似梦似酩酊的少年披月而来,这个谜题被豁然揭开。</p>
溱河洧水的清溪被击碎,却没有人再去管那一朵花期短暂的素色白芍。天女涟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可她清淡素雅的美在俯仰天地自问自答的少年面前不值一提。天女的目光是雨是涟漪,他的目光却是焚世的业火,是不渡的般若,是颠倒众生的森然华美。</p>
他且问且答,且醉且狂,颓靡冶艳,所向披靡。</p>
他不看天女,不看太虞,不看任何一个人,眼角眉梢却流转了那么多的妖冶。</p>
整座溱楼在这一夜悄然静寂。</p>
屹立红阑街上千年,任由无数后浪冲击,悍然不倒的第一风流鎏金窟在这一夜被打败了。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女子,她们的音律,她们的才情,她们的风流,她们的绝色,在今夜化为了乌有。</p>
当骄阳冉冉升起,萤虫般的微星就会在它的光芒里消失。</p>
最后一枚铜铃锵然落地。</p>
“醉去归何处?何处葬我骨?”</p>
“我醉眠山海,江河葬我骨!”</p>
少年纵声而笑,回旋转身,十二枝灯上十二只金乌鸟负着的赤松子被高高挑起,在半空中碰撞成一轮红日,轰然撞向溱楼最高处如圆月般的空洞。</p>
暗处的媚娘一惊,下意识地就要冲出去制止,但已经来不及了。</p>
琉璃如冰纷纷扬扬地从空中落下,大火在溱楼的屋脊上“蓬”地燃起。</p>
………………………………</p>
红阑长街夜沸。</p>
“走水了——走水了——”</p>
先是一个更夫魂飞魄散地扯嗓子大喊,紧接着整条街人仰马翻了起来:云鬓松散的妓/女,神色惊恐的小厮仆从,衣衫不整的嫖/客醉鬼,气急败坏的老鸨,手持刀剑的武士打手……指挥救火声、呼喝抓人声、破口大骂声混杂成一片,纷纷杂杂。</p>
左月生横推直撞,在前开道。</p>
三人夺命狂奔。</p>
“你砸场子就砸场子,烧什么楼啊!”陆净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问。</p>
赤松子又名“火精”,一枚可燃千年,收于寒铜中才能敛起烈性,一离收束,瞬间就能覆盖数里。刚刚仇薄灯一剑挑起十二枚赤松子,把人家溱楼好端端的穹顶冰琉璃撞碎了不说,还把大半个溱楼阁顶给烧了!</p>
不仅如此,火势一瞬而过,很快牵连左右,把大半个红阑街给点了。</p>
好在山海阁以灯市著称,走水起火家常便饭,火星刚起所有人反应就比兔子蹿还快。山海阁经验丰富的巡逻灭火队瞬间就位,开始麻木而熟练的扑火工作……问题是,起火在山海阁的地盘不会出人命,可纵火者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是人人喊打的。</p>
主要是事后修缮要花钱。</p>
溱楼作为一座屹立千年不倒的头号青楼,自然有自己坐镇阁中的高手。</p>
先前他们和太虞时争斗,仇薄灯砸场子都是小辈的矛盾,坐镇阁中的修士不会真的为这点小事出手为难几名二世祖。但放火烧楼就不一样了啊!!!</p>
一见火起,左月生当机立断,卖得一手好队友地把不渡和尚往杀气腾腾的人群一推,喊了一声“和尚你舍身渡人一下,回头酬谢白银三百!”,然后和陆净一起,拉着仇薄灯拔腿就跑。</p>
“快跑快跑!”左月生一边开路一边催促,“要是被抓住就得自个赔钱了。”</p>
仇薄灯被他们拉着跑,眼睛微闭,头一点一点地,半睡不睡。</p>
难得安静。</p>
陆净:……</p>
“大爷的,”他骂了一声,“果然是发酒疯。”</p>
三人想赶紧逃,可街上人挤人行进艰难,眼看就要被撵上了,有人清脆地说“这边”,把他们一把拉进了一条隐秘的胡同里。</p>
“谢了……怎么是你?”</p>
左月生满脸惊诧地看着猫在胡同里的白衣姑娘,天女涟。</p>
“你、你、你……”</p>
天女涟竖起食指,放到唇边,示意他们不要说话,贴紧胡同的墙面。</p>
头顶几道风声掠过。</p>
“好了,”天女放下手,回答左月生前面的问题,“我逃出来的。”</p>
左月生和陆净面面相觑,不懂这女人心胸缘何如此宽广……姑娘,刚刚姓仇的可是毫不留情地砸了你的场子诶!你以恩抱怨的胸襟实在令人感动,也实在令人警惕啊!</p>
天女涟轻轻摇头:“天女再风光也不过是个风尘里随人摆布的微萍……如果有机会,谁愿萍无根,随涟摇曳?我既然舍命跑了出来,就没想过活着回去,也不瞒三位公子,在楼中,有人要我刻意接近你们中间的一个人。”</p>
“谁?”</p>
左月生和陆净下意识地问。</p>
天女涟没直接回答,火龙漫过不远处的画楼,将胡同照得半亮。她踩着如铺琉璃的石板走过来,左月生和陆净才发现她竟然是赤足跑出来的,脚裸上系了一枚青铜铸造的小铃铛,随她的足尖点地起落,发出轻而悦耳的声音。</p>
她不再是垂首跪坐白玉台上的寒月仙子,不再那么完美,却突然变得活生生的,俏丽得就只是名简简单单的妙龄少女。</p>
“你。”</p>
她走到仇薄灯身前,踮起脚尖,专注地凝望他的眼睛,凝望那片掩在长睫下的深黑。</p>
陆净艳羡地吸了口气,酸溜溜地戳了戳左月生,心说长得好就是占便宜啊,砸完场子姑娘还愿意眼巴巴地倒贴。</p>
“我告诉你是谁想试探你们,你带我走好不好?”</p>
天女仰着头,哀求,她眼里蒙着盈盈泪光,便是女子也会“我见犹怜”。</p>
“你是在勾引我吗?”</p>
仇薄灯略微有些疑惑地问。</p>
“可你又不好看。”</p>
天女泪光卡在睫毛上,愣是没能掉下来。</p>
仇薄灯刚想说什么,忽有所感,朝胡同的一个方向望去,随即微微一抬下巴:“嗯……好歹要长他那样子吧?”</p>
他?那样子?</p>
看热闹的陆净和左月生突然背上一寒,咯吱咯吱转头,顺着仇薄灯示意的方向看去。</p>
黑衣绯刀的年轻男子唇线抿直,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p>
作者有话要说: [1]引《南海寄归内法传》,原文“然赡部洲中,影多飘忽,随其方出,量有参差,即如洛城无影”</p>
[2]引《淮南子·天文训》</p>
[3]典出《淮南子·说林训》:涔则具擢对,旱则修土龙。</p>
除此之外,文中的“素花十二问”,问太虞时的“潇湘八景”正式的说法是:江天暮雪、山市晴岚、潇湘夜雨、烟寺晚钟、远浦归帆、渔村夕照、洞庭秋月、平沙落雁。有化用。</p>
“山灯北照”指的是蓬州有五处夜见山灯,“初不过三四点,渐至数十,呼为圣灯”。略有化用。</p>
“五行微深”指五行的特性,语出《尚书·洪范》</p>
“曹州何神,鼓腹而鸣”典出《山海经》: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鼓其腹。</p>
“谁乘黄蛇,珥彼青蛇”典出《山海经》:西南海之外,赤水之南,流沙之西,有人珥两青蛇,乘两龙,名曰夏后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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