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静静涌动。</p>
仇薄灯苍白的面容在红衣水墨中若隐若现, 他们仿佛是在和被遗忘千万年的孤魂遥遥相对，对方溺亡在历史的深处，静如幻影。陆净忽然害怕起来, 顾不上气血犹自翻涌，奋力地向他游去。</p>
四道水纹汇聚。</p>
砰！</p>
陆净半路和娄江撞一起, 不渡和尚和半算子撞一起。</p>
四人面面相觑，这才发现自己和其他人反应相差无几, 都火急火燎地赶过来确认仇薄灯是不是还活着。</p>
靠近过来后，几个人就发现, 仇薄灯周围的寒意阴森刺骨, 他悬浮的姿态也格外不正常, 就像是一把出鞘的苍白长剑立在半空, 如果贸然靠近就会剑芒刺伤。</p>
不渡和尚双手合十, 语速极快地念诵经文。经文化为金色的枷锁，一重一重地施加在明净子之上, 水中的业障逐渐消散, 黑雾慢慢地不再从仇薄灯指尖衣摆弥漫出来。最后不渡和尚猛地睁开眼，清叱一声。</p>
余下三人只觉耳边隆隆，如金刚齐喝。</p>
荤素不忌的酒肉和尚在这一刻简直像佛陀临世。</p>
金光尽收。</p>
仇薄灯终于从紧绷悬浮的状态中松懈下来，不渡和尚给他诊了诊脉。</p>
“还好还好，”不渡和尚道, “仇施主无恙。”</p>
“我就说嘛, ”陆净松了口气, “祸害遗千年, 仇大少爷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祸害，一看就是要长生……嗷！！！”</p>
娄江把他被应玉桥折断的手接了回去，正骨定位, 动作格外干脆利落：“有生骨丹吧？自己吞一颗。”</p>
“你接骨前就不能打个招呼吗？”陆净五官都扭曲了，龇牙咧嘴地翻出丹药吞下，“哪有你这么粗鲁的……”</p>
娄江不善地看了他一眼。</p>
陆净明智地把最后的“老妈子”三个字吞下，岔开话题问不渡和尚：“仇大少爷情况怎么样？”</p>
不渡和尚一指扣在仇薄灯手腕上的菩提：“贫僧这串菩提名为‘明净子’，想来你们也曾听说过，它曾锁不死城三日。”</p>
陆净、娄江和半算子同时露出惊讶的神色。</p>
在不渡和尚亲口说之前，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手上的这串佛珠竟然是“明净子”，佛陀亲赐的菩提很多，基本佛宗的金刚护法和七十二高禅人手一串。但“明净子”不一样，它在佛宗的地位等同推星盘之于鬼谷，太一剑之于太乙。</p>
十一年前，位于十二洲正南隅的不死城差点被大荒吞噬。之所以能够撑到太乙宗鹤长老携太一剑来援，全靠当时镇守不死城的佛宗明敬禅师祭起佛珠“明净子”，撑开金钟罩将整座城护住。</p>
明净子高悬三日，封锁不死城三日。</p>
三日后明敬禅师力竭身亡，菩提明净子由太乙宗送回佛宗，自此再未听说佛宗有谁得到明净子的认可。</p>
……没想到最后选择了不渡和尚，大概是跟无尘禅师一样，瞎了眼。</p>
“怪不得明净子择主这么大的事，佛宗秘而不宣呢。”陆净忍不住道，“这就好比鲜花插在牛粪，宝刀配了流氓。”</p>
“陆施主，您这话就片面了，流氓其实也不想要宝刀的。”不渡和尚苦着一张脸，“这明净子为佛宗至宝，门面是够了，可它又不听贫僧差使啊。七十二圣珠随便换一串给贫僧，贫僧就能大杀四方了好么？”</p>
“原来你也承认自己是流氓啊。”</p>
娄江跟着嘲了一句，心情却远没有表面上这么轻松。他不像陆净对明净子一无所知，尽管以不渡和尚的修为心境很难将明净子的力量真正发挥出来，但菩提明净子本身就是一件天然克制业障的至宝，否则当初也不能在大荒吞噬不死城时，护城三日。</p>
可连明净子都无法彻底锁住仇薄灯身上的业障。</p>
“有个坏消息，”不渡和尚话锋一转，“以仇施主现在的情况来看，明净子已经无法镇压他一个时辰……三刻钟之后，仇施主的业障就会彻底爆发。楼施主，三刻钟是否足够抵达您说的晦风风穴？”</p>
不渡和尚这么问，陆净和半算子跟着四下看了看。</p>
“我们是要一直游下去吗？”陆净指着黑漆漆的下方问，“三刻钟……游得到底吗？先说明，顶多再深个二三十里，我的避水丹就要失效了。”</p>
娄江没有回答。</p>
他取出一枚六孔陶笛，吹出一段奇怪的旋律。井壁似乎经过特殊的设计，具有拢音和传音效果，音波收敛如牛角，迅速地向下传递。娄江反复吹了三遍，每一遍都略有不同，这才停下。</p>
“有龙鱼过来载我们下去。”娄江收起骨笛，“也没有人能直接游下去，应龙池里设了阵的。”</p>
“那就好。”陆净松了一口气，“本公子差点以为自己得先仇大少爷一步，砰地变成一朵肉花了。”他张望了一下，“你们山海阁修这么大一口池子做什么？积雨直接排海里去，不就得了？”</p>
“陆施主这就有所不知了，”不渡和尚插口解释，“烛南虽位于水上，可事实上它是一座旱城。海水苦咸，难以饮用，九城与洲陆远绝，又无大江大河。这雨水便是甘露，宝贵异常，是以涓滴必存。”</p>
娄江肯定了不渡和尚的说法。</p>
玄武驼负的烛南九城是人为修筑的城池。</p>
山海阁祖师爷和阁老们在绘制烛南规画图的时候，考虑到四周为海无江河少静泉的风水条件，建城时特意将九座城池筑成中高周低的地势结构，又以街道为脉络。一旦下雨，雨水就会沿精心规划的沟渠，汇聚到城门水关处，通过涵洞流进名为“应龙池”的巨型蓄水井中。</p>
“类似的应龙池每处城门都修有一个，高出水面的部分修成观潮塔加以掩饰。”娄江解释，“只有这一处应龙池下通沧溟海泉，泉接风穴。”</p>
半算子“咦”一声，道：“娄兄所知甚详啊。”</p>
“你是想说我怎么知道这么多吧。”</p>
娄江直接了当，半算子反而有些尴尬：“唉，小道就是有些好奇。”</p>
“他不是说了吗？我是左少阁的铠甲左少阁的刀剑啊，”娄江指指昏迷的仇薄灯，“不过，少阁主现在可还没有资格直接差使我。所以严格来说我现在是阁主手中的一柄暗剑。其实历代山海阁阁主手中都有这么柄暗剑……那是很早前的约定了，一人在明一人在暗，彼此监督初心永不负。”</p>
其余几人心中一动，记起娄江先前说过，左阁主认识他爹娘，小时候娄江甚至骑过他脖子。想想也知道只有关系很好，才能让左梁诗这种一阁之主甘愿蹲下去给稚子当大马骑。所以……</p>
娄江的父亲，就是曾经那个与左梁诗约定一明一暗的人吧？</p>
娄江低头注视应龙池深处的暗影，没有再说话。</p>
陆净岔开话题：“你们应龙池里这水蛮清的，我还以为雨水汇聚起来会很脏呢。”</p>
“涵洞玄铁门上的阵法就是用来净尘的，池中养的龙鱼也有洁水之功，”娄江打起精神，“普通弟子和烛南城外的所有渔民，平素取用的水都来自应龙池，自然不能脏污。”</p>
“原来如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