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在净荷湖，虫鸣鸟啼都能轻易地惊醒他。可现在，走荒的队伍车轮轱辘不断，骡老爹不时敲响的铜锣回荡不绝，他却能在喧嚣中沉沉睡去。</p>

之前他待在车厢里，师巫洛就会在铜盏中燃起以迷毂为灯芯的蜡烛。</p>

在烛南的宝市中，千年迷毂的灯芯按厘来算，一厘一金。它的珍贵之处便在于“不迷”上。十二洲的修士一般都会尽力不让自己的魂魄受伤，因为魂魄一旦受创，昏沉之间，人就会听到往常听不到的声音——来自瘴雾中无数死魂的声音。</p>

曾经有一位药谷的修士，发现人魂魄受创后，就算能够清醒，也容易变得癫狂。为了研究其中的原因，那位修士不惜亲身体验了一下。他醒来后，记录下了魂魄不定，灵识不安的感觉：</p>

“……魂魄渺渺兮，不知何所凭往，阴风荡荡兮，百鬼哀凄不绝。身飘飘忽万里，举目四顾，倏忽走兽万千，倏忽城池万千，森森然又一间。恍然哉，黑沙滚地而起，城池一空，恩亲仇友忽现，具淋淋血满……惶惶以为罪也。”</p>

记录完这一病中见闻后不久，这位药谷的医修就疯了。</p>

自此之后，十二洲的修士便对魂魄离体格外畏惧。能够在灵识受创时，定神安魂的草药宝物，堪称有价无市。其中，迷毂便是安魂至宝，除此之外，如果将迷毂制成细绳，以它为芯的蜡烛燃烧后，甚至能够在瘴雾中辟出一片光明，光照不灭，魑魅魍魉便近身不得。</p>

“其华四照，燃之不迷[1]”说的便是这个用处。</p>

当初在枎城的时候，师巫洛给仇薄灯的那一盏纸灯笼，点的便是这迷毂。只是迷毂太过珍贵，基本没有谁奢侈到拿它燃烛，是以连山海阁出身的左月生和娄江都没能认出来。但这么珍贵的神物，在仇薄灯身上的用处却很有限。</p>

只能堪堪让他不会时不时惊醒。</p>

……连安眠都做不到。</p>

师巫洛静静地看了仇薄灯一会，伸手捂住他的耳朵。</p>

走荒队不知何时停了下来。</p>

前边的男人们将半露半埋在荒野间的尸体一具一具挪开——这是上一支经过这里的走荒队。只是他们没有骡老爹带领的这支队伍幸运，走到半路，遇到了与以往不同的浓瘴。数百上千人，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这里。</p>

这些天来，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一幕的走荒人熟练地将尸体搬到两侧，清出一条道来。不是他们不想帮忙埋一下，而是时间有限，耽搁太久，风向忽变，他们很有可能就变成了新的白骨。</p>

骡老爹从破麻袋里掏出纸钱，一把一把洒向天空。</p>

他用沙哑的嗓音，唱起大家都熟悉的那首民谣：</p>

“走荒愁，走荒愁。</p>

愁那天黑难回头——”</p>

白色的圆纸钱飘飘洒洒地扬起，有的挂在树枝上，有的挂在灌木中，有的落到碎石堆里，有的盖在腐烂的白骨上。</p>

“东也走，西也走。</p>

走东走西到坟头。”</p>

只有骡老爹一人在唱，其余人都默默地继续前行。为了节省时间，一些埋进土里只露出手臂、腿骨或颅骨的残骸就没有挖出来。人、马、车就直接从上面碾过去……谁也不知道，来日是不是轮到自己躺在荒野中。</p>

骡老爹将最后一把纸钱抛向天空。</p>

“东也走啊——西也走！”</p>

“何年何月是个头——”</p>

马车碾过半埋进泥土的小小白骨。</p>

骨头破碎，擦咔碎响。</p>

昏睡的仇薄灯在苍凉的歌声中蹙起眉。</p>

沉眠也好，捂住耳朵也好，都隔绝不了那令他苦痛的声音。</p>

师巫洛把仇薄灯往自己怀里揽了揽，只让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p>

“我喜欢你。”</p>

不是罪人。</p>

是他爱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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