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4、无罪(1 / 2)

美人挑灯看剑 吾九殿 6701 字 2021-06-16

青山连绵, 白水蜿蜒。</p>

是姹紫嫣红的三月天。</p>

仇薄灯睁开眼。</p>

光从婆娑的扶桑叶缝落下来,碎金一般灿烂,就是亮得有几分刺眼。他眯起眼, 懒散地抬手遮了一下光线,或许因为睡得太久, 一时间有些不清楚自己怎么又在扶桑上睡着了?现在又是什么时候了?</p>

“……籥舞笙鼓, 乐既和奏。</p>

烝衎烈祖,以洽百礼……[1]”</p>

热热闹闹的鼓点从树底传来。</p>

他在古木上侧过身,寻声下看。</p>

扶桑树底燃着熊熊篝火, 色彩斑斓的巨虎追逐自己的尾巴,持铜戈的武士哐哐地喝酒,蓝羽女孩在一群朱雀幼崽的簇拥下跳舞,黑衣白冠的青年趴在酒缸旁边耷拉一条尾巴……火光照在或美或丑,或威严或可怖的脸上,每一张带着喜悦的笑容。</p>

是在举行望祭啊。</p>

他隐约记起来。</p>

他们刚用北斗勾辟开钟山往外的荒瘴,在那边种下寻木, 作为北方之表。“启四极”的得到初步实现,让厚土通明不晦的设想有实现的希望……回到夷丘后, 在铸造第二件镇方重器前, 举行了庆祝的祭典。</p>

……可他们是谁?</p>

他又是谁?</p>

“啾啾!啾!”</p>

红绒绒一团的小朱雀们眼尖地发现垂出枝干的雪白衣袖,扑棱着翅膀,一声接一声地叫。乐声热闹喧哗, 只有小朱雀附近跳舞的蓝羽女孩听到了,她抬头上看,展开幽蓝的羽翼,穿过流云,飞了上来。</p>

“神君, 您怎么在这里呀?厌火好像在找您。”</p>

女孩敛翅,跪坐在旁近的另一枝干上。她翎羽幽蓝华美,眉眼间的妩媚妖冶还未张开,还格外青涩。</p>

……厌火是谁?</p>

他恍惚了一瞬,想不起是谁,只觉得格外熟悉,口中却已经习惯性地回答:“让牧狄先试试那家伙的酒,好喝我再下去。”</p>

牧狄又是谁?</p>

日光变得更加刺眼了,照得所有事物的边沿都化进一片白亮里。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周围还是一片刺目。</p>

他只好便低头向下看去。</p>

树底下的小朱雀们羽翼还未长好,扑腾着飞起又“啪叽”掉下,屡试屡败,屡败屡试。旁边喝得醉醺醺的文虎踩着猫步过来,一甩尾巴,把几个红绒绒的毛团卷走,毛团们发出“啾啾啾”的恼怒声。</p>

“东极吧。”</p>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p>

“凶犁土丘晦气太重,不先建东极,容易变成秽蜮。”</p>

“等东极建立,我和妹妹去镇凶犁土丘吧。”女孩想了想,腼腆地说,“我们百年一复生,不怕晦气的。”</p>

他刚想说什么,就听到树下热热闹闹地喊。</p>

“神君!神君!夸父他们在钟山把城建好了,他在找您起个城名……”</p>

“真快啊。”</p>

蓝羽女孩高高兴兴地看向他。</p>

“神君,下去么?”</p>

……夸父在钟山建城?是逐日而亡的夸父么?……在漫漫黑暗中跋涉的脚印,有庞然高大的身影挥舞巨斧开辟道路,青铜的斧头在半空中就像一轮耀眼的太阳……最后轰然倒下,鲜血化为一片常年盛开的桃林。有黝黑如猿的武士走出队伍,向前口吐炽火,接替夸父的脚步……</p>

他就在那些前行的身影中,一起在黑暗中向前。</p>

可夸父逐日不是只是个神话吗?</p>

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交织,重叠错落。</p>

一会儿是记载在书页上的幻想“神话”,一会儿是仿佛亲身经历过的荒诞真实。</p>

头疼欲裂。</p>

有什么东西正在挣脱枷锁。</p>

或许是他这次恍惚的时间太久了,久到跪坐在身边的蓝羽女孩发现了不对劲,焦急地喊他:“神君,神君,您怎么了?”</p>

是啊。</p>

他怎么了?</p>

为什么有那么尖锐的情绪在胸口涌动?</p>

仇薄灯转过头去。</p>

他在女孩脸上看见了惊恐。</p>

在那双尚且澄澈的瞳孔中,仇薄灯找到了令她惊恐的答案——他自己身上的白衣一大片一大片地变红了,红得像流动的火。与此同时,仇薄灯的瞳孔也印出了女孩的面容……时光在那张青涩的脸庞上流逝,眼角的幽蓝迅速地拉开,像靛青和华紫在宣纸上抹开,转瞬就变得古艳。</p>

“您怎么了?”</p>

……您疯了。</p>

清脆的声音与刻薄的声音重叠在一起。</p>

一会儿是青涩腼腆的女孩,一会儿是妩媚怨毒的月母。</p>

仇薄灯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后退。</p>

扶桑树干突然断了,他从空中坠落,气流自耳边穿过。刺耳的悲啼响彻天地,金乌拖着锁链飞上天空,滚滚火焰自金乌的双翼上落下,伸展向八极的枎木在大火中燃烧。</p>

黑烟滚滚。</p>

下坠的过程变得无比漫长,仿佛与地面的距离被一下子拉得无比遥远,仿佛他不是从树上坠落,而是从千万丈高空坠落。</p>

他侧过首,瞳孔骤然一缩。</p>

火。</p>

熊熊燃烧的火。</p>

苍青的群山被赤红淹没,白水畔的木屋化为灰烬,粉桃银蓝鹅黄的花不复存在……曾经用尾巴卷朱雀幼崽玩耍的巨虎在山野中奔跑,冷青的铁箭洞穿它的额头;已经长大的朱雀们一只接一只地坠落,火红的翎羽染上污泥;曾经趴在酒缸边熏熏然的黑衣白冠青年头也不回地离开……</p>

再没有鼓点。</p>

再没有欢歌。</p>

汇聚在一起的身影都远去了。</p>

——您总得给我、给我们一个答案!</p>

仇恨的笑声高高响起。</p>

……谁在恨他?谁在怨他?黑瘴冲天而起,那些模糊的影子,那些远去的亡魂在他身边放声大笑,笑声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恨意,恨意形成了一个吞噬希望的旋涡。他在旋涡里千刀万剐地疼着。</p>

他记起来了。</p>

他记起来为什么自己要不顾一切地逃离烛南了。</p>

他想要在被这个旋涡吞噬之前逃出去……这不是他第一次做类似的梦,可自从在烛南遇到那个叫“月母”的女人后,梦境就变得越来越真实。他隐隐地有种预感,如果再不逃走,他真的会被恨意的旋涡彻底吞没。</p>

可他自己冲不出这个旋涡。</p>

刺耳的笑声,悲戚的哭声,苍凉的歌声……</p>

蛇一样在神经末端扭动。</p>

仇薄灯在坠落中蜷缩起身,双手紧紧捂住耳朵,不想去听不想去看。可没有用,阻挡不住那些声音……他不想自己的理智被那些声音吞噬殆尽,不想自己被彻底吞噬……不想再变成那一个罪深孽重,不得宽恕的疯子。</p>

忽然,有人的声音压过那些怨怼的咒骂。</p>

……我喜欢你。</p>

声音珍视郑重。</p>

一遍又一遍,撕开旋涡。</p>

一盏孤灯在黑暗中燃起。</p>

仇薄灯松开捂住耳朵的手,伸向唯一的火光。</p>

他下意识喊出一个名字:</p>

“阿洛。”</p>

救我。</p>

…………………………</p>

旋城茶楼桌翻人飞。</p>

“你敢再骂一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