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一剑冲过来时,
莫长安忘却了自然母气淌过身上时的痛苦,眼里只有那一剑,什么都不剩下。他觉得天地当是如此,只有那一剑。他五千多年的日子里,见过高山,见过大江,见过人潮人海;见过古城,见过岁楼,见过雄鸡唱白;见过美人,见过江山,见过铁马长戈;见过一剑斩断大江水,见过一剑白雪三万里,见过一剑直破千万军。却唯独没有见过这一剑。
李命曾感叹,那位大剑仙破关拔剑之时,夺去了天下剑修九成九的气运,叫天下执剑人见不到玄关、见到玄关而无力进、见到玄关而不敢进;叫天下拔剑人手握青龙,难有唱白天下日;叫天下磨剑人双手捧熔炉,却如握寒霜;叫天下洗剑人,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唯独看手中剑,不再是剑。可曾想,今日,这一剑,敢破关、敢唱白天下、敢如炬熔炉、敢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手中剑仍是剑。
陈放这辈子走得坦坦荡荡,在大道上,砥砺万年,扪心自问,从未做过什么违背大道的事。他自然是不会去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这根本就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唯独今日,看见了这一剑,自己徒孙的这一剑,指向自己的这一剑。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能让徒孙使出这样的一剑。他没有去阻拦,因为他知道自己挡不住这一剑。
陈放便看着那一剑,从自己眼前过去,破开一切,将那龙魂斩断。
当龙魂的意志从心里头消散一空的时候,陈放便知道,自己输了。他不知道自己输给了什么,李命?大势?曲红绡?他觉得都不是。他便去想,或许,输给了自己。
龙魂溃散,天上的洛河便失去了灵魂。李命的法相再一脚踏下去,让洛河水尽归东土各地。
“洛河回来了!”
“回来嘞!”
欢呼声四起。他们载歌载舞,歌颂人们的伟大意志感动了神明,把他们的生命之河送了回来。
发源于陇北雪山,经白宁海口汇入大海的洛河重新开始流淌。
空中,周若生的剩下的一只右眼里,走进一丝湿润,不再是凌驾万物之上的无情。这一刻,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龙,是有血有肉,有温度的人。她颤抖着说“又是你。”
“抱歉,没有救下来。”
周若生摇头,唯一的一只眼睛里,落下泪珠。她的身体开始崩碎,一块一块、一片一片,好似能听到破碎的声音,像是洞天湖面冰裂时的声音,“够了,你做得已经……够多了。”
“你的父亲。”
“我没有父亲。”
“抱歉。”
周若生看着自己寸寸龟裂,破碎的身体,低着头说“我一直在想,我到神秀湖来是为了什么。这个问题困扰了我许久,现在我明白了,我只不过是想同你说一声谢谢。”
“谢谢你,当初救了我。”
“谢谢你,现在又救了我。”
周若生噙着哭腔。
对面没有传来回应。
她抬起头,看去,看到对面的人闭上了眼,再没有睁开。
周若生大声哭喊着,她不知她有没有听到自己的道谢。在凄绝的哭声中,她化作灰,如烟一般消散。
祭坛里。
秦三月闭着眼,她不敢睁开眼,怕眼泪流出来。
……
“不要!”
一声尖啸在北边的雪地里响起。
胡兰的心痛到了极点,像是被抽空了血,她浑身冷到发抖,瘫坐在地上,捂住胸口不断喘息。她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天上,呼啸的水潮弥漫在那周围,结成厚重的水云。
她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好痛!”
她的心感受不到师姐的存在了。她感觉心里好痛,痛到难以呼吸。
颤抖着、痛苦着,她艰难地从雪地上站起来,捂着胸口,艰难地迈动步伐,艰难地前进。
“师姐……”
“师姐……”
她嘴里不断呢喃着。不断前进着。
全身已经没了力气。她就点燃残存在丹田里的灵气,继续前进。她要走到师姐那里去。
灵气已经燃尽了。她就点燃流淌在血液里的精气,继续前进。她要去走到师姐那里去。
精气已经燃尽了。她想要点燃蜷缩在紫府里的神魂,但是,已经没有力气支撑她了。
她眼前的一切,迅速褪去了颜色,丢掉了形状。
“师姐……”她最后呢喃一声,倒了下去。
意识消散之际,她感觉一丝温暖流进了胸膛。她求生的本能,让她蜷缩在一起,去拥抱温暖。
她拼命地睁开眼,血丝弥漫在里面。她看见,先生在面前。
那一刻,她所有的坚强崩塌,紧紧地缩在先生的怀里,眼泪淌湿了衣襟。
她哭着说
“先生,师姐不见了啊。”
……
在没有风的时候,一个呼吸的时间,一片雪花可以落下一丈多的高度。
在北国的大雪里,身形清瘦的女子站在雪中,每个呼吸,身上会停歇三十多片雪花。
一个三十、两个三十……
三个、五个……
十个、二十个……
一百个、一千个……
直到,浑身上下停满了雪。
温早见站在废墟里,浑身停满了雪。
还在睡觉的敖听心,在梦里,叫一声又一声“师父”、“师父”……
她希望,梦醒之后,师父就站在床边,亲昵地抚摸着她的脑袋说“懒虫,快起床修炼啦”。
井不停轻轻合上门,从敖听心的房间里离开,他希望,这个可爱的孩子梦能做得久一点。
……
遥遥在南的小城里。
沉眠已久的梨树,终于睡醒了。光着身子的女孩从梨树里走出来,望向坐在屋门口的女人,皱眉问“你是谁?”
“啊,我叫白薇。你醒啦。”
“叶抚呢?”
“在北边。”
“红绡姐姐呢?”
“……”
……
万籁俱静,便是雪落下,都没有声音。
百家城北边的废墟里,年轻道士的一声哭喊,打破宁静。
“我不修道啦!”他大哭着喊。
他把一身破烂的道袍扔在地上,一边抹着泪,一边跌跌撞撞地朝外面走去。
……
“陈放,这样的结局,你满意吗?”李命问。
陈放没有说话,只是腰又弯了弯,肩膀又往下沉了沉。
大徒弟,五年前,没了;
二徒弟,今天,没了;
唯一的徒孙,今天,没了;
唯一的子嗣,今天,也没了。
陈放牵起旁边的毛驴,黯然离去。只是,与来的时候不同,他一条腿瘸了,一拐一拐地离去。
李命整个人好似老了一半,头上一下子多了好多白头发。
莫长安继续支撑着自然母气进入祭坛,他的面色苍白一片。自然母气淌过身体,所施加的压力太大太大,他耗去了近乎所有的气力,整个人看上去似乎都瘦了一圈。
大潮彻底从神秀湖退走了,以着极快的速度退出北国。
最后几缕母气残留在这里,等待着被指引。
时间平静地过着。大家似乎都在等待最后的仪式完成。
直到最后一缕母气从莫长安身上淌过,他全身气力被抽空,从空中落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这最后一缕母气进入祭坛,
却在即将到秦三月面前时,意外发生了。
忽然之间,铺天盖地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起,迅速将整个神秀湖包裹住。原本已经沉落到大地上的神秀湖,再一次被拔起来,这一次虽然没有巨大的洛河在上空等候、吞食,但是有着两个身穿红衣大袍、头戴紫金高帽的人,他们皆颂唱咒语。神秀湖之中的灵气迅速遗散,各种驳杂的气息也再被不分差别地绞杀。
“守林人宣告——”
“纳神秀湖,为云宫守林人直辖第十三圣人级秘境!”
这件事是针对整个神秀湖,或许还影响不到祭坛里的告灵仪式。
但是,发生在祭坛前面的另一件事,将毫无置疑地,对告灵仪式造成致命危机!
身穿麻衣的老人,刚出面,便毫不犹豫地点燃了自己所有的神通、道法、大道以及命格。一出场,便是至死方休。
这一刻,莫长安已经毫无遗力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麻衣老人如火炬一般朝祭坛呼啸而去。
李命,被守林人两位大桼吸引了心神。即便他没有被吸引心神,凭着现在这消耗一空的身躯,去阻拦那一生中最为巅峰的麻衣老人,也是艰难至极,不过,他没有任何犹豫,抽身上去了。
近了后,李命赫然认出了那麻衣老人。
“皇甫仪!你居然没死!”
大玄王朝的天官大人,本该早已死去的皇甫仪,大声喝道“李命!老朽我苟活两千余年,今天来送命了!”
他整个人如炽烈的星辰一般,只是刹那,便将李命一身儒衫焚烧殆尽。
李命的眼里,好似看到一颗巨大的星辰扑了过去。他舍得满头白发,化身长虹去阻拦。
但先前消耗过大的他,如今拦不住了。即便是要动底牌,也赶不上了。皇甫仪他已然身临祭坛。
祭坛上的十六道符篆没有撑过哪怕片刻,寸寸崩碎。
炽热的火焰,直入祭坛中心。
秦三月睁开眼,眼中是腾腾的火焰。那火焰,便要烧身。
“今!”
一声,响彻神秀湖。震慑风雪,震慑所有的气息。
远空,渊罗和囚上两位大桼,身上的红衣大袍化成飞灰,体内的气息如冰一般凝滞。笼罩住神秀湖的气息,瞬间消散一空。
皇甫奇身上的火焰熄灭,身体定格在空中,动弹不得。
“北参之祭!”
再一声。叫风雪停下来,听此一言。
叶抚穿着一身祭祀袍,站在秦三月面前,
“巫告于此,宣
天下幽幽,众生煌煌!
告灵于天地,
愿众生,与天地同葬!”
最后一缕自然母气,拂过秦三月的发丝,遥遥去往天下某一处。
至此,北国入冬以来,第一缕微光,洒向大地。
“巫告于此,宣
儒家神秀湖第五家第五立人之司,
勤命劳神,谱写卷宗,历鲸落三千年,
今告,愿与天地同葬。”
一道霞光,从天而降,落进第五家。
“巫告于此,宣
儒家神秀湖陆家陆修文之司,
舍生取义,抒写赞歌,历鲸落四千年,
今告,愿与天地同葬。”
一道霞光,从天而降,落到百家城北区。
“巫告于此,宣
儒家神秀湖陈家陈缥缈之司,
舍命以往,身当众敌,历鲸落四千年,
今告,愿与天地同葬。”
一道霞光,从天而降,落进陈家所在的湖岛。
“巫告于此,宣
儒家神秀湖公孙家公孙书南之司,
舍命以往,拔剑斩敌,历鲸落四千年,
今告,愿与天地同葬。”
这道霞光,没有落到神秀湖,而是遥遥地落向中州。
“巫告于此,宣
……”
秦三月站在叶抚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听他一声声宣告。
她从不觉得世间风情有万种,三言两语便说得尽了。她喜欢书,喜欢山,喜欢水。看一段诗词歌赋,念一段明日过往,是喜欢;登一处高山,望一片云海,是喜欢;赏一条大江,听一曲流水,也是喜欢。
如今,她觉得风情是有万种,百般言语也说不尽。如今,书不见才子佳人,山不见云霞高涨,水不见滚滚大浪,唯独只见眼前,背影如书,便是才子佳人风流一片,背影如山,便是云霞高涨壮阔无边,背影如水,便是滚滚大浪声势滔天。
喜欢书,喜欢山,喜欢水,更喜欢眼前背影是万种说不出的风情。
……
皇甫奇气息将尽那一刻,才明白一件事——
“这天下里,太多事与愿违了,与天争一丝命,未免太难。”
算尽了人事,却尽不了天命。
算到他守林人蛰伏最后,目的不为母气,只为神秀湖;
算到他神秀湖上下一干圣人,没有气力所当;
算到他李命拦不住自己这燃烧了前世今生来世所有的本事,求的一声炽焰如星辰之炬。
可怎么也没算到一句“巫告于此”。
“太难了。”
一声幽叹。如粉、如尘。
大玄,再无天官。
……
陈放走得极远了,才回头一看,看向北边的神秀湖。
转过身,不再看后,他的背压得更低了。
“原来,我根本就赢不了。”
走着走着,他猛然倒在地上。
毛驴哼哧哼哧两声,咬住他的衣服,往后面一甩,把他甩到背上,
便驮着他,远去。
……
“哈哈哈哈——”
爽朗,甚至是疯狂的笑声响彻在大雪地里。
囚上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后。渊罗在一旁,气息衰弱,面色苍白地问“你笑什么?”
“笑我守林人,不知天高地厚,连一处神秀湖都看不清,还想让大幕笼罩天下。可笑,可笑啊!”
“谁能预料到这样的情况,你能吗?”
“我不能。”
“隍主能吗?”
“他若是能,便不会看向神秀湖这片土地。”
渊罗整个人沧桑起来,远远地看着神秀湖,神色黯然,“玄命司……巫告……那是大圣人吗?”
“谁知道呢。”
“要人惶惶了。”
“有的人,眼睛都快长到头顶了,是该慌一下了。”
“神秀湖这地方,我再也不会来了。”
“我也是。”
……
“天官大人……”
一声悲戚,从窦问璇嘴里发出。
燃尽了一切,天官都没能从那祭坛里夺得一丝自然母气。
“我真傻,真的,”窦问璇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接着说。“我单知道这一趟会很艰难,我不知道会艰难到天官大人都那般了。”
庾合一句话都没有说。他的脑袋里还装着周若生灰飞烟灭的画面,甚至已经装不下天官灰飞烟灭的画面了。
“走吧,窦娘,”他没有气力地说。“我们该回去了。”
庾合说了这声,便跌跌撞撞地迈步,一头扎进雪地里。
窦问璇见着,连忙去扶。
庾合忽然失控一般,说“你走开罢,窦娘!”
窦问璇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搀扶,只是失神地站着。
庾合艰难地站起来,远远走去。
窦问璇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