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天已经黑了,黑得彻彻底底的。月亮从东边升起,照耀着这里,但因为渡劫山的影响,即便是圆月,光线也很黯淡。朝后面看去,可见星火一片连理光的海洋,反倒是州马城比以往天黯淡了许多,毕竟许多人都出了城,朝着渡劫山来。
叶抚在一处陡峭的石台上停了下来,遥望底下。站在这高处,才能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中州修仙辈士的兴盛,亮起的灯火是灼灼的希望,是在黑暗中前进的动力。每个人修仙的目的不尽相同,但他们都有着共同的希冀——对“仙”的渴盼。
眼前的景象让他感到安宁。
而这份安宁被底下隆隆地脚步声打散。他朝下面那条陡峭的几乎无处落脚的山石路看去,只见一批头散发之人,如野兽一般,发疯了,没命地疯狂攀登奔驰。
他抬起头朝着上面看来,叶抚便看清了他的脸——钟茂典,那个颓唐的炼器师。
透着些许月光,可见他胸前被血渍侵染了大片。两只眼睛密布着血丝,头发被汗水打凝起来,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说他是发了疯的乞丐毫不为过。他这般毫无节奏的冲刺,加上渡劫山的威势,已然让他胸前的伤口崩开了,血顺着他的衣摆飘落,落在山石上迅速变成血色的粉末,然后被风吹走。而他似乎没有意识到以自己这样的情况,再往上几百米,胸前的伤口会彻底炸裂开。
钟茂典眼中没有其他,只有上山这条路。他不是没有顾忌,而是早已失去了理智。
在经过叶抚这里的时,叶抚伸手将他抓住,然后按到在地。而他下意识地发出了沙哑的吼叫。
叶抚皱了皱眉,伸出手指在他眉间一点,然后他眼中的血红瞬间褪去。
他就躺在地上,直愣愣地看着天上圆月,呼吸渐渐趋于平稳,两行浊泪滑落,顺着耳际浸入乱糟糟的头发中。
就这样呆呆的,他躺着。直到叶抚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才醒转过来。
“心思支离破碎,意识混沌褐泽。你就凭这副模样去找钟随花吗?”
冷冷的声音,传进钟茂典耳朵里。
钟茂典偏过头,看到叶抚的脸。然后他手撑在地上,站了起来,他还记得叶抚,是在洹鲸之船上遇到的那位先生。他捏了捏后,十分费力地挤出沙哑到几乎分辨不清的声音,“先生,又见面了。”
叶抚看了他一眼,“你说话费劲儿,就别说了。”
钟茂典沉默着点了点头。
叶抚向前走去,“信得过我就直接给我神念传音。”
钟茂典在后面滞着,直到叶抚快要走远了,他才跟上去,以神念传音,“多谢先生出手相助。”
“如果我没在,你知道你会是如何的下场吗?”叶抚不回头问。
钟茂典回想起先前的状态,“会死在这条路上。”
“我当你不知道。”
钟茂典没说话。
“之前听你说一定要找到钟随花,还以为你有多大的决心,没想到就是这样。我看啊,照你这副模样,还是放弃吧。”
钟茂典咬紧牙关,神魂激动,“我不会放弃的!”
叶抚停下来,回过头,面无神情地看着他,“你觉得就凭你现在,找得到吗?”
钟茂典哑口无言。
“自己站都站不稳,还要满天下去找人。你自己都不觉得可笑吗?”叶抚说。
“一直找,总会找到的。”钟茂典硬着头皮回复。
叶抚说“钟随花现在是个凡人,而在这样不稳当的年代里,一个凡人能活多久?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就算她大富大贵能活一百岁,也只剩下六十多年了。六十多年的时间,你找得到吗?你是个修仙者,修为还不错,能活几百岁,努力一把,上千岁也可活,你有足够的时间去寻找,但是钟随花有足够的时间等你吗?谁知道你再见她时,她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一堆白骨。”
一番话语,劈头盖脸,钟茂典如遭雷击。
见着钟茂典这副模样,叶抚更失望,“连最基本的事都没想好,你到底是凭借着什么去寻找的?就凭你想要弥补错误的歉意吗?”
叶抚很少对与自己关系不大的人抱有情绪,但是钟茂典的模样实在太难看了,让他忍不住怀以情绪。诚然,如果他跟钟随花没有一点关系,那么他也不会搭理钟茂典。但一想到钟随花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这家伙,他就觉得对她很不公平。
“你以为你是在寻找钟随花,实际上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叶抚说完这句话,迈开步伐。
钟茂典看着叶抚的背影越来越远,就要消失在黑压压的山体当中。
那一刻,他猛地觉得要是那道背影彻底消失在眼里,自己或许就再也找不到姐姐了。
强烈的愿望与希冀像是炸开的火团,迅速在脑海里燃烧。他奋力地迈开步伐,追上去。
追上去后,他默不作声,只是跟在叶抚身后。
叶抚也不去搭理他,自顾自地往前走,走一段里就停下来,吹一吹夜风,看一看山下的风景。钟茂典随他,走着便走着,停着便停着。他没有向叶抚询问什么,叶抚也没有让他不要跟着。
渐渐地,走到后面去了,钟茂典开始吃力。他的修为本身不算强大,是个分神境界的修士,但他的神魂足够强大,已经是六两九分的神魂了。要知道,许多合体、大乘的修士都够不到这个神魂境界。所以,他能跟着叶抚走上这一段路。
但是逐渐的,他已经开始吃力了,虽然神魂强大,但身体毕竟受了伤,而且心境很是驳杂,几乎没有心境。
叶抚没有顾着他,依旧按照自己的速度上山。
而他们现在还只是在山脚上面一段距离,离着半山腰还有一段路。
对于钟茂典而言,他只感觉肩膀上从像是压着一头牛,渐渐地变成了巨石,而现在,他感觉有几万个人压在他的背上。他每迈出一步,都觉得心脏在颤抖,膝盖要崩碎,血管在膨胀。
跟上叶抚的每一道步伐对他来说都变得很艰难。
而叶抚依旧没有减缓步伐。
直到某一刻,钟茂典再也撑不住,跪倒在地。
叶抚这时停了下来,他在前面,负手而立,问“为什么不停下来?”
“不敢停。”他回应。
“为什么不敢?”
“怕跟不上你。”
“为什么要跟上我?”
“先生或许能够帮我。”
叶抚摇头,“我帮不了你,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
钟茂典垂首,“我帮不了自己。”
叶抚朝他走去,步伐不快,“二十八岁的分神修士,有着六两九分神魂,体质得天独厚,每一寸血肉都契合炼器的精髓,已然是炼器大师,有希望在三十岁前成为宗师,百岁之前成为尊者。你是当之无愧独一无二的天才,为什么你不能帮自己?”
钟茂典抬头,无神地看着叶抚,心里不由得自嘲,之前还想着去提防这位先生,不要暴露自己,没想到别人早就知道了。可笑,可笑啊……现在,真的是一文不值了。
他又低下头,开口,没有以神念传音,而是盯着沙哑干燥的声音,“我……我还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天才吗?”
“你会这样问,说明你已经不是了。”叶抚淡淡地说。
“这样的我,如何能找到姐姐……”他仰着头,望着天,神情黯淡。
叶抚说“你应该想一想,找钟随花是为了弥补过失,还是单纯地为了找到她。”
钟茂典愣了一下,“先生是什么意思?”
“自己想吧。”
叶抚转过身,边走边说“我不会等你,你自己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但你要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爬山……”
听着叶抚的声音渐渐远去,见他背影逐渐模糊。
钟茂典想着叶抚所说的话,不由得在心里问自己我找姐姐到底是为了什么?觉得亏欠她吗?还是因为……
他久久不得思,抬头再看去时,叶抚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钟茂典回头望了一下山下的热闹,只觉得那离自己好远。他沉了口气,拖着疲惫到了极点的身体,到断崖边的一块巨石之下,躺了下来,看着满天星辰与圆月,倦意让他意识逐渐模糊。
叶抚的步伐继续着。
他走得并不快,碰到有意思的地方就会停下来瞧一瞧。一路上,从他身边超过的人不多,但是也不少。那些人从叶抚身边经过时,会有些不太理解这个人为什么看上去无所事事,难不成爬这渡劫山是为了看风景?虽有疑惑,但他们之间往往无言。
每个人都在上山,都在往山上爬。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不顾一切往下冲的人就显得很突兀了。
夜色之中,沉寂的渡劫山里,玄青色的山体让一切都显得很压抑阴森。月圆之光照耀其间都是冷清的感觉,能上山的人不少,但跟偌大的山比起来,少得微不足道。
那人是个酒鬼,浑身破烂、污秽不堪,酒气遮蔽了他所有的气息,他发了疯似的,没命地往下跑,边跑边喊“要命啦!要命啦!山上有鬼!有鬼!”
山很陡,他跑两步就栽倒在地,然后像球一样拦不住地往下滚,唯有撞在大石头上,才会停下来。
停下来后,他又重新站起来,跌跌撞撞,大醉酩酊地,继续一边跑,一边喊“要命啦!要命啦!山上有鬼!有鬼!”
他突兀的、难听的声音搅乱了登山者的心,同时又惹得疑惑,这人是谁啊,怎么从山上跑下来?是见到了什么吗?
有人好奇疑惑,就在他经过的时候一把把他揪住,然后问“醉鬼,你在吼什么?什么要命啦,有鬼的!”
他根本不反抗,眼里没有丝毫神采,醉的不省人事,口里只有那一句“要命啦”和“山上有鬼”。
即便是打也把他打不醒,关键是,他还很能抗打。
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来,逐渐地大家也就对他失去了兴趣,随意丢开后,他又跌跌撞撞朝山下跑去。
叶抚也看到了这个醉鬼,瞧不出年龄。他没有去拦他,任由他往下跑。
却在他跑到山脚,要冲出去的时候,他却忽然颤抖起来,不敢迈出那一步,如同看到了恶鬼在前方一般,连同眼仁都抖动起来。他只得栽倒在山脚,侧着身子,望着外面那灯火繁华的模样。
口里还在不断喃喃
“要命啦……”
自此,他变成了所有登山者见到的第一道风景。人们叫他,大醉的眺望者。因为他一直醉着,一直望着山外面的世界。
登山者的故事还在继续。
……
“风景我已经看了,可以让我回去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