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枯枝,斜阳点头。
秦三月将所有负面的情绪全都宣泄了后,才反应过来叶抚居然主动抱住了自己。这似乎是我和他之间第一次拥抱,居然发生在这样的情况下。
虽然心里头是有些别样的情愫,但还不至于让在山海关梦境中呆的总时长加起来将近二十年的她害羞。年龄上,她还是少女,但心理上,真的不能再说是少女了。即便这二十年的成长是虚的,是不断经历着重复的事的恍惚之事,但到底是在时间感知上打磨过的。
硬要说的话,就是脸皮变厚了。毕竟,在二百五十三次循环中,大部分的循环里,她都要编一套谎言,去欺骗单绿蓉和符檀,以取得她们的信任。的确,是脸皮变厚了。换个好听的说法,就是更会跟人相处,以及更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和情感波动了。
她从叶抚的怀里轻轻挣脱出来,然后以含着极大怨气的眼神看着他。她使劲儿地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
叶抚笑了笑,挥手抚平胸前被秦三月脑袋压出的褶皱,然后问“怪我?”
秦三月经历了山海关梦境,到底是变化了,以前她不会怪叶抚什么的。但是现在,她有着不得不说的话。“我的确在怪你。”
“怪我明明知道你在遭遇危难,却一点都不醒动?”
“我在梦境里,曾无数次以为,这辈子就那样了,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如果是为了考验我,但起码的,你得告诉我,到底要考验我的什么。不然,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并不聪明。”秦三月带着怨气说。
叶抚转身,看着枯干的大槐树说,“生命是一种规则,考验着万物。但是同样的,没有人告诉这颗大槐树,生命对它而言是一种考验。”
“你在偷换概念!”
“学会顶嘴了。”叶抚转头笑着看了一眼秦三月。
秦三月别过脸去。
“这样也好,以前你总是听我的,以至于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秦三月转头看着叶抚,想要为自己胡乱生气道歉。
叶抚轻轻说,“教书育人是双向的,需要先生和学生的共鸣。以前,我都是在单向输出,你们根本没有主动要求我教你们什么。老实说,我不太喜欢一切都掌控在我一个人手上的感觉。虽然我的确有那样的能力,但那太虚假了,太梦幻了。”
“所以,让我掉进山海关废土的就是老师你。”秦三月想起了推自己进入山海关的清风。
“是的。”
“我进入夕阳之中,本不该掉入梦境,也是你让我掉入梦境的?”
叶抚摇头,“这个不是。梦境是本来就存在的。你在梦境中见到的一切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南柯一梦》也是真,而我们现在,就在这副画中。”
秦三月顿了顿,看了一眼大槐树,“这颗大槐树与那故事里的大槐树……”
“那个故事是假的,我编了这么个故事然后放进去的。”叶抚笑道。“南柯一梦的梦境是无解的,你这点本事掉进去了,根本出不来。而这棵大槐树,就是《南柯一梦》的作家。”
秦三月捋了捋,“老师你说这棵大槐树是作家,但是它本身为什么会出现在它的画里面呢?”
叶抚走了几步,说“《南柯一梦》是美梦,它也只是想做一做美梦。”
“但那样的美梦是逃避现实。”
“是的,它就是在逃避现实。”
“为什么!”
“因为,现实太残酷了。就像山海关梦境里,所有人都重复着一个梦,可以在见到残酷的瞬间就结束梦境,然后继续美梦。而现实里的山海关,你也看到了是什么样的。”
秦三月说,“所以,现实很残酷……而对大槐树而言,到底是怎样的残酷,才让它选择逃避?”
“残酷是个主观词,对于不同的存在而言,意味着不同的事。它到底觉得什么残酷,残酷到需要逃避,大概只有它自己知道。”
秦三月走上前,抚摸着大槐树。御灵之力告诉她,这棵大槐树已经失去了作为生灵的意义,迷失在梦境之中,彻底成为了《南柯一梦》中的一道风景。
“既然《南柯一梦》是梦,那我们现在,是在梦境中吗?”秦三月问。
叶抚摇头,“《南柯一梦》不是梦,是一幅画。我们在画中。”
“但画的内容不就是梦吗?”秦三月有些迷糊了。
叶抚笑问,“还记得你脱离山海关梦境前的顿悟吗?”
秦三月仔细回忆了一番,然后不太确定地说“当一个梦被做梦的人意识到是梦后,梦本身就不存在了?”
“这是很有思想意义的理解。梦本身就是虚幻的,当虚幻被意识到了,虚幻本身也就不存在了。”叶抚说,“《南柯一梦》对于见到它的每个人而言都是梦,但是当人们知道是梦后,它就是一幅画,一幅能让人做梦的画。”
秦三月细细想了想,觉得应该也只能这么说了。她继而又说“我很好奇一件事,老师你一定要告诉我。”
“嗯,你说。”
“老师你说了,山海关梦境之中发生的都是真的,也就是说山海关里的确有十多万人被牺牲了。而我在梦境中所见,山海关升起的太阳将黑雾驱散了。既然那太阳能驱散黑雾,又为什么要守关人呢?为什么不把那十多万人撤退,非要牺牲他们?”
叶抚没急着回答,而是反问“你在梦境里面循环了两百多次,应该察觉到关于黑雾以及太阳的一些秘密了吧。”
“嗯,我感觉那些生物并非生物,而是一种神通的共生物,大概,类似于某种意向与意念吧。而那轮太阳,我之前不知道《南柯一梦》这回事,以为也是神通,便觉得山海关发生的战斗其实是某种存在之间的对决。但现在看来,太阳应该不是。”
“是的,你猜得没有错。”叶抚说,“你可以把山海关的战斗理解为一盘棋。两人在博弈,都想取胜。他们肯定会使各种招数,埋下各种套路,还要保证招数不被人识破。如果照你说,让守关人撤退,徒留一个空荡荡的山海关,肯定会被另一方识破,提前去防备对方的招数。”
秦三月瞪大眼睛,“所以,不告诉那些守关人,把他们蒙在鼓里,就是为了掩盖太阳会出现这件事?”
“是的。高手之间博弈,要想蒙骗一方,首先得蒙骗住自己。”
秦三月咬着牙,“实在是太可恶了,十多万人居然只是埋招的手段。”
“为了取胜,是可以不择手断的。”叶抚笑道。
秦三月惊讶地看着叶抚,“老师你在说什么啊!为了取胜可以不择手段!你这话也太可怕了吧!”
叶抚没有解释什么,“一个团体,不管以怎样的方式发展下去,最终都会变成对立的两方。情谊、情怀、大爱等等至高的道德品尚,只适用于不曾出现过对立的团体。”
“我不认同老师的话!”秦三月反驳。
叶抚笑道,“你当然可以不认同我,有自己独立的思考最好。”
“那我很好奇,老师你会不会为了取胜而不择手段。”
“当然会。”叶抚回答。“但遗憾的是,没有人站到我的对立面。”
秦三月眼睛一转,恍然大悟,“我懂了!老师你就是那种什么事都不沾染,永远做旁观者的人!所以才能那么轻松地说出那些‘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话来!就像你说为了取胜不择手段,对于任意两个对立方,这句话都会被批判,唯有不参与对立的旁观者说这句话才不会被批判!”
叶抚笑了两声,使劲儿揉了揉秦三月的头发,给她发型直接揉散了。“聪明,聪明,不愧是你!”
秦三月捧着头发,气极道“干什么啊!你说就说,不要动手动脚的啊!”
叶抚笑着走开,“走吧,你的功课还没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