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捻了捻自己的手指,有斧子磨出的薄茧、刻刀划破的伤痕。为了太后的五十万寿节,她准备了三年,空闲时便扎进寺庙附近的密林,几次险些命丧野猪口中,终于寻到一颗金丝香樟木,又花费一年时间雕刻佛子在婆陀树下静修顿悟的故事,只差几笔便能完工。
烟雾缭绕
中的陈太嫔眉眼轻蔑,她是桃枝的祖父清宗赵康身边的老人了,在东宫时只是个通房,那时周朝建国不久,各地还有小股割据势力,她的哥哥能打仗,有了些军功,高祖恰好要拉拢寒族人才,陈家那几年作为新秀家族,很是风光。后来陈家后继无人,家财都败光了,只剩下一个爵位,陈太嫔出身市井一朝得志,又嘴碎又刻薄,终先帝赵康一朝,只封得一个贵人。
其他太妃要么多病避世、要么性情温和,背后多有家族支撑,时不时派人慰问,陈太嫔不敢招惹她们,只不时贬损年幼的桃枝,过过嘴瘾。
“本宫记得年轻的时候,杨太后就推崇穿素衣、尚节俭,怎的,你娘竟没教你,要讨好杨太后,便不要穿这些个晃人眼睛的艳俗颜色。”
“小时候还挺有趣的,说不得你娘,说了便哇哇大哭,还作势要打我,越长越古怪了……”
桃枝静默不语。
“也不像皇帝,他虽痴傻,心却赤忱,每年来寺里祭祀,还恭恭敬敬叫一声娘娘,莫不是如传闻所言,你其实,是你娘和前年被斩的李太医私通所生吧?”
她吐出一个烟圈,回神只见那小姑娘提着水桶快步走到窗边,还未反应过来,半桶水浇上门面,严寒透骨。炭盆一阵滋啦啦响声,炭火瞬间熄灭。
“你……反了你了!”她扔下水烟,撑着桌案晃晃悠悠站起来,头脸上滴着水,“红儿!红儿!”
“小兔崽子,本宫非得请慧觉好好教训教训你,皇帝见了本宫还得叫一声娘娘,枉你为杨太后祈福多年,竟学不会敬重长辈!”
“请太嫔娘娘如实禀告。我也会如实禀告慈静大师,太嫔口出秽语,对我的父皇不敬。就算我不是周朝的公主,只是父皇的女儿,也万万不能容你这样侮辱我的父亲。”
“红儿,送咱们太嫔娘娘去更衣吧,这么大年纪再受了风,熬不过去可怎么办?少了你这跳梁小丑上蹿下跳的表演,太后会觉得无趣的。”
清冷话音落下,桃枝把水桶扔过窗户,砸在还跳跃着火星的炭盆上,盖住那块烧得焦黑的金丝香樟木。
跨出静心苑的大门,她胡乱抹
净了眼泪。
她是自愿为太后祈福的周朝六公主,是自幼被慈静大师预言身有佛缘,在佛门熏陶下一心向善的檀越,只要回宫,只要回宫,她便能得到父皇和母妃的宠爱,作为名声最好的公主,得到言官的推崇,下嫁显赫世家,安安稳稳的度过一生。母妃会以她为荣。
“灵絮,你未专心。”
桃枝回神,她正坐在蒲团上,面前是密密麻麻的经文,每日带她做早课的慈静大师耷着长眉未曾睁眼,用温和的语调唤她的大名赵灵絮,警醒她。
她心里的确有所思虑,乖乖认错,复又低声念经。
“息念忘虑,佛自向前。灵絮,你为何心有忧虑。”
“母妃今日将来探望,是以心中欢喜,大师教我如是一切法,尽在自性,自性常清净,日月长明。我知错,万不应得意忘形。”
“你有忧虑,不是得意、不是欢喜。”慈静睁眼,望向座前跪着的女孩,“你极有慧根,却生性多敏,总会钻牛角尖。佛经你抄三遍便能烂熟于心,我嘱你抄三百遍,是为磨练你的心智,你的出生注定未来道阻且长,望你苦中作乐,忧虑时,常记静匀吐纳,调息己身,世事纷扰,便不会扰你心神。”
从桃枝有记忆开始,慈静大师便是这副眉毛胡子花白的模样,她心下感动,笑得天真无邪:“大师放心,这些年的教导,灵絮都铭记于心。说起来,连灵絮这个名字,也是大师为我起的。”
她还要说什么,“咚~咚~”远处传来敲钟声,她合上佛经,俏皮笑道:“到放饭的时间了,大师,灵絮先行告退。”
走到窗外,一声轻咳让她回头,慈静目光中的慈爱如大海宽阔无际,“灵絮,千万记着,于诸有言,常怀慈悲。”
“将要变天了。”慈静目视少女离去的身影融进苍茫的日光里,目光辽远。
寺里今日接待香客,许多人从外地慕名而来,攀上数百级台阶,参观这座周朝国寺。
桃枝一路走来,遇见不少生人,一对夫妇一人一手牵着个白玉般的女孩儿走过,女孩儿喊累让爹爹抱,男子笑她娇气,弯腰一把抱起。桃枝下意识目光跟随,
直到他们走远。
她怅然若失,正要离去,头上忽然遭个东西砸了一下,那东西圆溜溜地滚了几步,是颗油光水滑的大桃子。
又一个桃子砸到她背上,桃枝往外走两步,眯起眼睛迎着日光往上看,一个少年抱着树杈,奋力伸手去够枝桠的桃子,“三个、四个、五个……”
一个个桃子掉下来,他念叨着:“我一个、娘一个、爹一个、意柔意安分一个、沈福一个……应该够了。”
等他从树上跳下来,却见一个嫩生生一身桃红的少女站在树旁,手中捏着个桃子,眼眶和抿起的嘴唇也红得像桃子。
他屏住呼吸,阳光下她桃心状的脸庞似块无暇白玉,他喃喃道:“妹妹……可是桃子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