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尔逊耸耸肩,继续刚刚的话题。
“他的自负大多来自于他在魔法上的天分,来自于他利用自己远超常人的力量轻易主宰生死,甚至主宰他人命运的伟力,对于芸芸众生来说,能让半岛陷入黑暗的巫师和神又有什么区别呢?”纳尔逊仔细地调整着蒸汽凝结的细节,像是在认真地完成一座完美的雕塑,有时候动作又过于大了,让对面的皮提亚都不由得担忧他会不会因此仰翻倒地,但椅子和地面接触的两条细腿却始终维持着脆弱又稳定的平衡,纳尔逊挥动魔杖,为海尔波的画像加上一双蛇一般的眼睛,“这种力量是如此的庞大,大到他自己甚至都因此产生了畏惧,这个蒙昧的时代对于任何人智出众的人来说都是一处埋藏着宝藏的处女地,随意地穿行在林中,就可以捡到金苹果,如果这个聪敏之人又孜孜不倦,那便会成为探路者,开创者。”
“这么说起来他还是个……有突出贡献的人?”
皮提亚显然不能接受纳尔逊的这番推论,不管海尔波多么强大,不管他给魔法奠基的功绩多么重要,但半岛饿殍遍地、山林枯萎的景象可是历历在目,不会骗人的。
“你知道你和他的区别是什么吗?皮提亚。”
纳尔逊忽然向前靠去,两条椅子腿“哐”地一声砸在了地上,让目光有些迷离的皮提亚受惊地浑身一抖,她眨了眨眼睛,望向纳尔逊,她不知道纳尔逊问出这个问题究竟是想要知道什么,两个本就不同的人连相同点都很难找出来,又如何在森林一般望不到头的区别中找到他想要的答案呢?
皮提亚摇了摇头,她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
“你们‘预言’的方式不同。”
“预言?可他不会占卜,何来的预言的方式呢?”
“你看到某个人要死,然后它发生了,”纳尔逊将茶杯放回桌面,最后一缕蒸汽从杯中渗出,在两人之间的画像手中凝成了一根白色的魔杖,这根魔杖似乎有种画龙点睛一般的魔力,明明它连面孔都是模糊的,但皮提亚却仿佛看到了海尔波的目光,她不由得偏过头,耳边传来纳尔逊的声音,“他想要某个人死,然后它也会发生,你们都是先看到了死亡,然后才是死亡的降临,对于你而言,命运是百分之百会发生的,对于他而言,夺走别人生命的行为是百分之八都会成功的,你们一个笃信眼中的未来,一个笃信手中的力量,这是同一件事,却存在着本质的区别。”
皮提亚仔细听着纳尔逊的话,来自未来的人抛出的新奇角度是她从来没有考虑过的。
“你有看穿命运的能力,却无法改变它,他有着肆意操纵他人命运的力量,却看不清它,紧接着,他会怀疑自己操弄命运的选择是否是命运的安排,于是他开始尝试反抗命运,可这却是无法验证的,一个早已深陷漩涡的人又怎么会知道他反抗命运的表象是否是命运在更深层次的捉弄呢?”
皮提亚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所以他越是强大,就越是害怕,越是害怕,就越要追求力量,但他所掌握的力量又怎么去和看不见摸不着的命运对抗呢?如果命运真的是一位神祗,那么他至少可以走到祂面前质问祂,或者给祂一拳,但世界上怎么会存在这种玩意儿呢?”纳尔逊笑了笑,“所以他越是反抗,越是笃信,尤其是当你年少时向他透露的预言在他的面前一件件地变成现实,他就会发现,自己从降生之初便已经深陷命运的大网之中,他的挣扎反倒让自己越陷越深,当他彻底被网罗束缚,连口鼻都不剩下呼吸的空隙时,被结在茧中的他,和当初那个被关在木桶里、因为会和蛇对话而被抬着巡街展览的奴隶少年又有什么区别呢?”
皮提亚的瞳孔剧烈地震动起来,纳尔逊句句不离海尔波,但她却觉得他在说自己,
从见到纳尔逊的第一眼开始,她便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和自已一样的本该独特的气质,她从未见过纳尔逊施展过任何和占卜有关的魔法,却在心里认定了他先知的身份,她终于明白,这是先知的另一种通路——即便是被命运诅咒的人,也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
“你知道为什么他会把阿波罗神庙留给你吗?”
“我向他请求去一处远离他、阳光明媚的地方生活,”皮提亚已经深陷于头脑的漩涡之中无法自拔,下意识地说道,“所以他把我送到了这里。”
“这里离他最远吗?这里的太阳最好吗?”纳尔逊问道,不等皮提亚反应就自己给出了回答,“不是的,他察觉到了你和迷失雾千丝万缕的联系,皮提亚,所以他把你送到了这座不断逸散出硫磺蒸汽的火山之上,他也许认为这就是你感知命运的原因,但他并不能分清灵魂的雾气和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火山蒸汽之间的差别,迷失雾是因你的到来而产生的,他因此开始了对迷失雾乃至它连接的迷离幻境的研究,那些沟通着死亡的乌云便是最好的佐证。”
皮提亚直愣愣地看着纳尔逊,她知道纳尔逊在诉说一个巨大的秘密,明明自己是这个秘密的主角,但她却听不懂哪怕一个字。
“不得不说,海尔波的才能超越了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他创造了诅咒,说真的,在第一次确认这个信息前我都有些难以置信,我本以为他创造的只是以负面情绪为媒介施展的剥夺生命或带来痛苦的黑魔法,诅咒在神话里已经存在了太多,但他却是第一个真正将神话传说变成现实的人,”纳尔逊摇了摇头,叹道,“他不是先知,却掌握了一种类似预言的手段,将灾厄施加在他的敌人身上,这也是他在面对反抗的强敌时无往不利的原因,他似乎真的从你的身上研究出了什么东西,即便是多出了两千年的视野,我也无法确定他的方向究竟是对是错,但毫无疑问,他开创了从未有过的伟大创举,尽管邪恶,但是伟大。”
“……”
“我有理由相信,像他这样的人在研究以命运为媒介施展诅咒的魔法时一定会加深他对于命运的恐惧,他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最容易钻牛角尖,他不可能无忧无虑,”纳尔逊用魔杖抵住海尔波画像的胸口,用皮提亚竖起耳朵才能勉强听清的声音轻声说道,“我也有理由相信,他对命运的敬畏超过所有人,包括你,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要笃信命运,所以他心底的自卑比任何人都要来势汹汹,所以这将成为他最大的弱点,成为我们争取时间,最终战胜他的关键一棋。”
魔杖向前一戳,在海尔波的心脏上点出一处缺损。
“可这并不是我们走的棋。”
“这是命运留给我们的一线生机,接下来就要看我们该如何利用它破局。”
……
天空中传来一声龙吟,紧接着,海尔波的声音在岛上的人们耳边响起。
“还在发呆吗?”
巫师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战,紧接着,他们开始施展各自的魔法重建岛屿,房屋重新耸立,树木重新长出,在半岛上稀罕的东西在这里却是轻易无比,这便是魔法的力量。
一条比之前的更加威武、更加凶恶的巨龙从云层中飞下,落在城堡的废墟上,汤姆抖了抖肩膀,落在身上的火山灰被劲风垂落,他抬起头,望向头顶那双在两千年后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眼睛。
“你来为我重建我的宫殿吧,”海尔波沉默片刻,说道,“神的居所不应当被小小的天灾摧毁。”
说罢,他留下汤姆,巨龙展翅,冲入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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