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孙婵自提一盏灯笼,披着如练月华,“咿呀”声推开书房的门。
里面坐着她爹孙文远,四仰八叉地坐着,眯缝眼连同两道短促的眉皱成一团,面前摆了一盘象棋,楚河汉界两军对峙。
孙婵在他对面坐下,纤指捏起一只“马”跳了两格,“我方形成合纵联营之势,你方大将已经无处逃脱,快快束手就擒吧。”
他皱着眉,四面楚歌的“将”总算有个脱围之处,孙婵见他上钩,喜不自胜,边角处韬光养晦的一“炮”打过去,吞了“将”棋,大获全胜,拍着手鸣金收兵。
她爹却一手拍在桌上,吹胡子瞪眼,“我的红子本来就占优势,如何走也不会输,让你占了个便宜罢了。不行不行,再来一局,各凭本事,你定赢不了我。”
“来就来。”
双方摆好阵势,孙婵先走了个小兵,淡淡开口,“爹,我知道你要怎么救三皇子了。”
他头也不抬,只撑着下巴,额头上挤出几道深深的沟壑,“怎么救?”
“你是在幕后,操纵民心的一把好手。”她随手移了个“象”,挡住她爹排布好的炮兵攻势,“你想让百姓想起三皇子的功绩,聚集起来向陛下请命,把他释放。”
孙文远努了努嘴,肯定了她的猜测。
“百姓最是善忘,过了几月安生日子,会淡忘先帝时代有那么一位赫赫有名的大将,百姓也最容易被引导,有心之人的只言片语,就能引起滔天民愤。而黎民百姓,是王朝稳定的根基,起码能让陛下掂量掂量,不能轻易对三皇子动手。”他吃了孙婵闯入敌营的一只“兵”,懒懒抬眼,“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孙婵内心思虑重重,她爹想来谨慎,为了京城的稳定,不肯大动干戈,只用引导百姓舆论这种温和的方式,可是,她知道他会失败呀。
她回神,瞅准了个空挡,把他横行霸道的“车”吃下,似不经意地问:“先帝登基时,恰逢匈奴来犯,三皇子被困骁谷关,无法脱身回京。你是因为这个,才按兵不发吗?”
她放了棋子,手指顺着红木桌案的纹路,“如果,你按照先帝嘱托,控制京城,万一三皇子阵亡,当今陛下也会顺利登基,陛下和世家,便再也容不得我们国公府了。所以,你选择静观事态发展,没想到三皇子只身逃回京城,被收了兵权,锒铛下狱,你便想到了借用百姓之力,把他救出。”
孙文远把唇抿成一条线,点头赞许,“你很聪明。”
“爹,民心所向,不代表天命所归,平民百姓只是乌合之众,你能引导,别人可以镇压,涉及到身家性命时,他们还能为区区一个三皇子奔走呼号吗?能决定大梁国势的,是朝堂之上衣冠楚楚的士人。”她一字一顿,直视着她爹的眼睛,“陛下要定三皇子的罪——通敌叛国。”
一阵风从窗缝吹入,烛火跳跃了一下,孙文远的脸色明显变沉了些。
陛下三月登基以来,举世家之力,排除异己,处理了先帝时期一批比较激进臣子,现在朝堂之上,分为世家和中立两派,中立者,或为世家较远的姻亲,或为大理寺卿彭绍这种心中只有公义之人。
他们都知道,若三皇子通敌叛国之罪坐实,满朝文武无人会站在他的身后。
“现在我们有两条路可以走。”她倒了一被热茶,转着小巧的掐丝冰蓝珐琅杯,轻轻抿了一口,再倒一杯推到她爹面前。
“你是我家婵儿吗?”她爹转瞬便换了副神情,嬉笑着,面上一派轻松,“啥时候学了这么多弯弯绕绕?”
孙婵没理他,自顾自说道:“一是,抛下所有京城事务,这两日内秘密离京。这几日来我已经收拢了府里的所有现银,我们一家人,只带上几个忠心的丫鬟和侍卫,立刻就走。”只是国公府这一大家子人,怕是不得善终。
“若你依旧有愧于先帝,可以为三皇子洗刷通敌之罪。”她直视着她爹认真了些的神色,“你觉得,他有无可能,叛国?”
“绝无可能。”他捻了捻胡子,“他品行忠纯,比起爱好钻研的李凌风,更有守成之君的风范。先帝对他寄予厚望,他就算战死,也不可能叛国。”
孙婵颔首,压低了声,“陛下手里,有一封他和匈奴王乌邪木来往的书信,上面写着,若三皇子顺利登基,割地赔款,把凉州边疆三十城,割让于匈奴。骁谷关之围,傅家授意不发救兵,文家的青蟒军在城关五十里处旁观,三皇子单骑从战场逃生,已是蹊跷。若这封书信公之于众,三皇子的通敌之罪,可就板上钉钉了。”
他神色凝重,孙婵继续道:“爹,文昭玉鼎力相助,文家会按兵不动。你出动那批死士,直接把三皇子救出,是否可行?若你出面,坚称那封书信是伪造的,以你在朝中和民间的威望,未必不能与世家一战。届时,咱们再把死士都交到三皇子手上,再离京,可以保住他的命。”
“不行,”他喝茶,舔了舔唇,叹息道:“文昭玉那丫头,一腔热血没错,却不一定能影响文家的立场,世家尽掌握了内廷、京城和边疆,与他们撕破脸,我们讨不到好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孙婵在桌面转着“车”,拇指摩挲着嶙峋不平的棋面,忖度着,她爹说得没错,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她爹移着棋子,走了一着,原来他的“兵”不知不觉间,悄然深入自己的阵营,只差两步,便能吞噬了自己的大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