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道孤冷笑，“文字当然不可废，没有文字，尔等终生昏愦，连小悟也没有了。范闭晚年之疑惑，正在于此，他教你们小悟，得心应手，自己想要大悟，不得其法。”</p>
寇道孤三十几岁，看容貌更显年轻，老先生被称为“尔等”，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说得好听，你所谓的大道、大疑、大悟究竟是什么？说出来听听，也让大家参详参详。”</p>
寇道孤又扭过脸去，拒绝回答。</p>
严微从树下走来，说道：“沈先生还没明白？当以道悟道，不可以文悟道，沈先生希望‘说出来’，已落下乘，徐公子口称‘不知道’，反而已窥门径。”</p>
沈先生也冷笑一声，威力却小了许多，更像是虚张声势的退兵，而不是兵锋直指的进攻，“按他的比方，是要以鱼钓鱼了？”</p>
“文字尚有尽头，比方更是一时之便，不可穷究，需适可而止。”严微回道。</p>
沈先生大笑几声，转向同伴，“寇先生的意思是：他明白，别人都不明白，你若问了，就是没资格明白，想要跟他一样明白，就得跟他一样故弄玄虚。怪不得范先生不愿认他这个徒弟，一个务实，一个务虚，背道而驰。”</p>
只有两个人敷衍地表示赞同，其他人都在思考，未必完全认同寇道孤的说法，心中多少有些想法。</p>
另一头，张释虞的任务比较简单，也不必讲什么大道理，他甚至不用特意准备，因此十分轻松。</p>
在徐础居处的门口，张释虞停下，惊讶看到妹妹张释清带着一群女子大步走来。</p>
“你来干嘛？你不是不想见他吗？”</p>
张释清和她的十余名同伴，已彻底被冯菊娘征服。</p>
论辩之术，冯菊娘只学了不到一个月，用来解闷而已，她一名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周旋于降世军诸头目及其妻子中间，名声虽差，却一直活得很好，而且能得牛天女的欢心，靠的可不是尖酸刻薄，而是会讨好人，不管对方是男是女，都能讨好。</p>
论辩以立威，讨好以得人，冯菊娘很自然地将这两招合为一招。</p>
在她的描述中，徐础乃是世上第一等的多情郎，对芳德郡主念念不忘，另娶降世王之女乃形势所迫，并非自愿，心里唯一记挂的仍是原配妻子。</p>
徐础称王时，连败诸路官兵，唯独面对荆州军时退却，因为岳父济北王在对方军中，他怕伤害到岳父，无颜来见妻子。</p>
为了回到妻子身边，徐础退兵、退位、退人——让金圣女远去秦州，算是退人。</p>
冯菊娘的话中破绽颇多，听者却不在意，全被打动，好几人甚至流出眼泪。</p>
冯菊娘不只是吹捧徐础，还引自己的经历以作佐证，感慨有情之人多么难得。</p>
对这些少女来说，冯菊娘的经历丰富得能够自成一个世界，每一段都能让她们惊讶不已，大开眼界。</p>
冯菊娘察言观色，很快就看出诸女地位高低，而且猜出谁已定亲，对未来丈夫是否满意，于是因势利导，最后变成了诸女抢着述说心中隐密，请她指点迷津。</p>
张释清已经成亲，仍是未出嫁的打扮，别的少女皆在东都时定亲，未婚夫或是没来邺城，或是逃亡在外生死不明，或是已然从军，即将出征，有两人比较倒霉，婚期都定了，未婚夫却死在了战场上。</p>
人人都有一肚子苦水要倒，得到安慰与鼓励，更要一吐为快，在她们眼里，初次见面的冯菊娘，比母亲和姐姐更善解人意，许多在家里不能说的话，这时都可以倒出来。</p>
寇道孤在坟前逐个赢得读书人的尊崇，冯菊娘也在帐中同时获得十二名贵女的欢心。</p>
张释清还有些疑惑，问道：“他……真那么在意我？”</p>
“徐公子为何单单在面对济北王时退位？天下之大，又为何单单来邺城避难？来就来了，为何不肯进城？凡此种种，只能有一个解释。”</p>
“可是……他从前好像挺不情愿与我成亲。”</p>
“徐公子面冷心热，而且事情往往如此，失去方知珍贵，离郡主越远，徐公子越怀念郡主，情义也因之越深。”</p>
张释清反而有些愧疚，“可我已经将他休了……”</p>
冯菊娘笑道：“最为恩爱的夫妻偶尔也会吵架，郡主休夫，无非一时玩笑，徐公子会当真吗？”</p>
“我对他也没有过好脸色。”</p>
“可心里从未忘记他？”</p>
“没有吗？”张释清自己也不确定。</p>
“否则的话，郡主为何来思过谷？”</p>
“我是来问罪的，他在外面另娶妻子也就算了，竟然还带……菊姐姐回来，我原不知道菊姐姐的为人，听信传言，以为你是……狐狸精，他用你羞辱我们一家，所以我……”</p>
“一场误会。我若能令徐公子动心，断不会随他来邺城，而是劝他去别处隐居。实不相瞒，徐公子之情深，的确打动过我，可惜，我施展全身本事，也不能令徐公子稍加青眼。我今天能够坦然面对郡主，正是因为什么都没发生。我敬佩徐公子的为人，也羡慕郡主嫁了一个好丈夫。”</p>
张释清困惑不已，冯菊娘所描述的“徐公子”，与她记忆中的“楼础”，不像是同一个人，但是又那么真实可信，由不得她怀疑。</p>
冯菊娘觉得差不多了，劝道：“郡主既然来了，就去见徐公子一面吧，以慰他相思之情，也是救他一命。”</p>
诸女纷纷劝说，张释清无法拒绝，半推半就地一同出帐，前来徐础住处，在门外遇到了哥哥。</p>
“你来干嘛？”张释虞问。</p>
“我来……见自己的丈夫。”张释清理直气壮地回道。</p>
张释虞完全糊涂了，觉得此地有些邪门，人人行事都变得怪异。</p>
冯菊娘暗暗“叮嘱”屋内的徐础，千万不要露出太明显的破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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