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果是件极声势浩大的事?。
在行宫停驻的日子不算很长?,却也有二旬出头,来时还在十月,回宫已至冬月,眼看冬至。宫中与行宫又数次来去,东西不可?谓不多,一路车马浩荡,倒是这?个时节,天儿又冷,并无几人在街上走动,娜仁暗暗期待一早晨,终究没看成热闹。
——她来到这?清朝许多年了,早年在草原上,饮风对马,后来到了京城,早年先帝还在时,太皇太后时常往庙里进香,会带着她,后来先帝过世,太皇太后自此再没出过紫禁城半步。
于是就只能?等着偶尔康熙微服私访带着她偷渡出来,次数也十分有限,即使她这?个万年成精的宅女?,对外面也不免有些期待。
但这?一份期待其?实也有限——她只想看热闹,真让她撞上热闹了,古代?大街上随地大小便的都有之,卫生环境糟糕到极点?,再有小脚女?人拉货的骆驼,可?真真别想走路了。
回宫的时候天儿已微微擦黑了,拉着康熙这?个伤号,又有成群的女?眷,自然?是快不起来的。
宫里早备了热水,福宽领着留守宫中的众人来给?娜仁请安,又道:“老祖宗打发人一次一次的来看,可?见是极想您的了。”
娜仁忙吩咐:“先理着箱笼,给?我取一身冬衣出来,要去给?老祖宗磕头。”
一时快速沐浴净身,岂蕙手脚快,用笢子就着茉莉水将她略微凌乱的头发梳理整齐,斜斜插上一支赤金单凤钗,七挂的金流苏是用极薄的金片串并着,一指多长?,七挂并作一条,由凤口衔出,顶端用一朵雕琢得栩栩如生的白玉茉莉串住,底部收尾均用圆润的小颗珍珠,雅致而不过奢。
流苏垂在鬓边,鬓角轻轻描一描,衬着云鬓蓬松,脸上不敷粉,只将润颜的膏子薄薄地涂上一层,抿上一口胭脂,因一日奔波而引出的疲惫消散,脸色又好?看起来。
过去慈宁宫时,太后也在,见娜仁来了,没等礼下去就把人扶住了,拉在身前,二人仔仔细细看过一番,太皇太后道:“出去这?将近一个月,都瘦了,可?
是为了皇帝操心了?”
“我有什?么操心的?真操心的,是皇后才是。”娜仁微笑着摇摇头:“没瘦,您老这?眼是偏的,许久不见,只道我瘦了。其?实前日岂蕙要做衣裳,量我腰身,比夏日时还略长?了半寸,可?把她们喜得,嬷嬷连笑了两日,把行宫里的小宫女?儿都笑慌了。”
太皇太后一寸一寸打量着她,闻言方展出一个笑来,嗔骂道:“偏你道理多。就算比夏日时长?了半寸,也不及去岁里了……”
她神情微有些黯淡,正说着,一叠声地“皇上皇后来了”的通传声,康熙迎面听见这?句话,便有疑问,太后随口答了,康熙微微一叹,压下这?茬不谈,与皇后向太皇太后与太后磕头。
太皇太后也没让他们行全了礼,苏麻喇上来搀住皇帝,太皇太后仔细默默肩膀脊背,细细问过伤势如何。
太后也关心一番,又问了皇后,太皇太后连道当日没看错她,果真是顶得住事?的。
皇后略带羞涩地笑道:“哪敢当老祖宗这?样的夸奖,其?实多亏慧妃帮忙,当日殿上好?大的阵仗,若不是慧妃,妾身当真要慌的。”
再说一时话,太皇太后命人传膳,大家吃过,皇后要捧羹把盏,也被太后按住,娜仁打小没这?规矩,见皇后举动,坐立不是,见太后按住她,才微微松了口气。
太皇太后笑道:“都坐吧,我是不爱这?些规矩的。今儿的羊骨头汤做得好?,别的也罢,那?萝卜块炖得软了,清甜清甜的,带着肉香却无膻气,实在喜人。”
康熙也是喜欢,痛饮两碗,梁九功又为他添,皇后欲言又止,太皇太后见了,笑道:“哪来那?些祖宗规矩,不过唬人的罢了,真守着那?规矩,就太豪奢了,一桌子要有多少才尽够呢?小小年纪,别将规矩学得人迂腐了。若放到没入关前头,这?些已是太多了。”
她指着桌上四碟八碗的菜样,微微感?慨。
皇后见惹出太皇太后这?一段话来,神情惴惴忐忑不安,娜仁就在她身边坐,桌帷底下伸手悄悄一握皇后的手,笑对太皇太后道:“您又念起这?些旧事?了,其
?实今儿用膳的人比往日皇上独用的多,这?才想起这?个规矩来。放到往日清宁宫里,皇上性喜简朴,也没那?个规矩。今儿的珍珠鸡也好?,老祖宗您快尝尝。”
说着使个眼色,福安手上银筷一动,给?太皇太后夹了一筷子珍珠鸡。
太皇太后恍然?,对皇后笑道:“哀家没有怪你的意思,知规矩是好?的,不过我这?老人家一时感?慨罢了。快用膳。”
皇后微笑着应着,看向娜仁时神情微动,眼中盈满了感?激,将小酒盅捏着向她微微一推,然?后轻轻饮尽,一切尽在不言中。
太后吩咐阿朵筛酒上来,福安没敢让她劳动,一摆手,底下一个小宫女?快步上来将浸在热水里温着的酒取出,替几人斟了。
康熙有伤在身,不能?饮酒,不过皇后陪着太皇太后与太后略吃了两杯,上的是娜仁夏天酿下来的葡萄瑰露酒,盛在白瓷盅里,颜色红润微微嫣紫,如玫瑰般娇艳的色儿,入口口感?清透酸甜,太皇太后很是喜欢,道:“今儿喝着竟比往日还好?。”
福安笑着回道:“上来前用茉莉浸过,又淘漉了一边,今儿筛酒用的银器,却比锡酒壶少一股子热毒,味儿自然?更好?。”
太皇太后又道:“这?就颜色红润口感?清澈,滋味酸甜果香中又带着玫瑰与茉莉的芳香,果真极好?。”
“您在这?上头就有讲究说头了。”娜仁幽幽来了一句:“可?知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这?酒是没少温一温。”
太皇太后端盅子的动作一僵,侧过头避开眼不看她,却使劲给?苏麻喇使眼色,苏麻喇抿着唇忍着笑,没吭声。
一时饭毕,预备饭后茶果的空档里,娜仁问了福安两句太皇太后近日的饮食,福安笑道:“倒也没有太过,苏麻喇姑姑拦着呢,不过偶尔浅酌两口,并不妨碍。”
“这?才罢了。”娜仁轻轻道:“你们在老祖宗身边伺候,也都要警醒着,老祖宗的身子才是第一紧要的。”
福安与周边的几个小宫女?儿都道了万福应着,“是。”
殿内,宫女?纤手轻轻撩起转东暖阁的珠帘,请娜仁
入内。
见她打屋外回来,太皇太后轻哼一声:“这?是审完了我的护法,来审我这?个正主儿了?”
娜仁无奈叹道:“哪敢呢。今儿晚膳怕是腻了,菊花茉莉沏出茶,用陈皮、乌梅、山楂等几样点?了来,消食解腻最好?不过,快都尝尝。”
说着一摆手,福安带人流水似的捧着茶进来,另有三四样茶果子,娜仁拿了个橘子在手上慢吞吞地去皮与白络,一瓣瓣地分开,听太皇太后与皇后说宫里冬至节气的预备,想到要吃‘白肉’,脸色泛苦。
太皇太后知道她想什?么,瞥她一眼,嗔怪道:“你小孩子家家不懂事?,那?可?是神仙祖宗享过的福气,神余肉入了口,一冬都顺遂!还嫌弃出什?么劲儿呢。”
太后随意听着,把剥出来的栗子塞给?娜仁,只当听笑话。
皇后闻言笑道:“那?白水煮肉的滋味儿,确实是不好?受,我们小人儿,图个嘴里快乐,自然?不懂这?些个福分上的事?儿。倒很该让人包些个馄饨饽饽来吃,早上起来,又吉利,也垫垫肚子。”
“还要做消寒糕!”康熙说起这?些就来了精神,呷了口清养茶,道:“阿姐去年做的消寒糕滋味就极好?,朕冬至那?日要去祭天,万万记着多留两笼与朕。”
娜仁抿嘴儿轻笑:“哪能?忘了您老人家呢?”
皇后取帕子拭了拭唇角的茶渍,微微笑道:“什?么样的好?吃食,能?令皇上这?样念念不忘?”
“这?丫头新捣腾的方子,那?消寒糕宣软香甜,确实不俗。索性冬至日让小厨房多制些出来,今年皇帝后宫人也多了起来,用过神余,不拘在哪里,你们聚一席;我领着乌云珠、太妃们在慈宁宫花园厅里一席。不与我们在一起,你们自己吃酒说笑,更自在些。届时做好?消寒糕,也与我们几笼,再留出你们的份儿,等皇帝回来开席,岂不就是皆大欢喜了吗?”
太皇太后接过娜仁递来的一瓣橘子,笑吟吟道。
康熙点?点?头:“老祖宗的法子好?,只是这?样未免怠慢了您、皇额娘与太妃们。”
太后笑道:“我们这?
群老婆子有什?么怠慢的?就在慈宁宫花园的厅里,隔一个亭子就是戏台子,也传戏班子进来唱两出,比与你们在一处还喜欢呢。”
三言两语将冬至日的安排说出来,再传到各处,也都期待着,谁成想冬月初六日,一早请安,皇后与众人正说起要让御膳房备什?么新鲜吃食,坤宁宫首领太监打外头匆匆忙忙地进来,急道:“娘娘,阿哥所来人报,道奇绶阿哥……奇绶阿哥他不好?了!”
“你说什?么?”皇后一惊,柳眉竖起,手上金灿灿的金桔滚落在地,在厚厚的藏蓝色勾丹凤朝阳地毡上滚了两圈儿,落下台阶,撞上当地立着的凤首珐琅香炉,桔皮既破,汁水滴在地毡上,旋即隐没,金桔破裂,不成圆满。
娜仁心头突突直跳,皇后心慌瞬息便要往阿哥所去——到底如今内宫当家人是她,要没的是小叔子,她不得不去。
娜仁对奇绶倒是平常,只记着石太福晋,见皇后要去,抬腿匆匆跟上了。
留下一殿的女?眷宫妃相对无言,最后还是昭妃从容起身,向已空荡的凤座道了个万福,然?后轻叹道:“散了吧。”便步履缓缓,款步离去了。
宫里有了百事?,不说忌讳,冬至也热闹不起来了。
太皇太后没了孙儿,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也难免伤悲,冬至日仍旧宴饮,却只匆匆吃了杯酒,受了帝后的礼,便起身离席了。
太后也不大有兴致,随着太皇太后走了,说要去慈宁宫礼佛。
娜仁心里记挂着石太福晋,席上略坐了坐,拣了一笼还热腾腾的消寒糕,并一笼新蒸的笋干玉菇等馅的素角子,由侍女?拎着,披上雪褂子匆匆向宁寿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