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逐渐暖和,眼见清明将至,福宽一早领着岂蕙将娜仁冬日的大衣裳在院子里晾晒,再有?琼枝引豆蔻、竹笑等人?将娜仁库房里的布匹毛料书?画那些怕潮湿腐朽虫咬的东西,均寻出来一箱箱晾在日头底下。
皇后近日事忙,今儿免了宫妃请安,娜仁起得便也?晚些,醒来时已然天?光大亮,殿外来往的热闹,倒是压得悄无声息的。
乌嬷嬷亲在殿内侍候,娜仁也?不叫她劳动,麦穗进来听使唤,娜仁便命:“搬个杌子来让嬷嬷坐了。不叫你琼枝姐姐她们,且叫她们忙着吧,你来与我梳头。”
麦穗忙道不敢,娜仁却笑道:“有?什么不敢的?你自己也?不梳头了不成?不要那些个繁琐东西,与我打两缕辫子盘上,梳好了有?赏的。”
乌嬷嬷再三推却后方?被娜仁压着坐下了,粗使宫女将铜盆、面巾等物?端了进来。
娜仁闲闲伸手推开妆台旁的窗子,琼枝向内瞥了一眼,也?没忙着动身,只缓缓道:“净面的茉莉羊奶儿香皂在更衣间脸盆架旁的小银盒里,匀面的脂膏收在镜架下绘兰花的屉子里,胭脂水粉在下一格,梳头的东西在最下头那个屉子里。妆台旁大匣笼最顶上那个绘茉莉花的屉子里是日常丝绒绢花,耳坠子都收在架几上那个能转的嵌螺钿四?面双对小首饰柜子里……”
娜仁满脸幽怨:“琼枝,在你心里,我还是最重要的吗?”
“……”琼枝默默一瞬,继续道:“这?箱子里的堆花绫留一匹出来做被面,前儿新?得的那一床丝绵被,改日添个被袷行上。”
岂蕙应了一声,在旁边指指点点:“蝉翼纱也?不错,绵纱被也?要先预备着,夏日的薄被要勤换熏香。”
说着又命小宫女记下,几人?忙得热火朝天?的,娜仁撒娇撒了个寂寞,重重哼了一声,把窗子一合,一扬下巴:“麦穗,来梳头。”
麦穗强忍着笑答应一声,先向更衣间里取了香皂出来,与娜仁洗了脸,绞湿帕子与她慢慢擦拭,从镜架下屉子里取出木梳、篦子等物?,就?着茉莉花水徐徐为娜仁通发
。
岂蕙看了眼被关上的窗户,微微抿唇,却被琼枝按住了,“忙吧,一早闹一闹,正好醒醒神。这?块蜀锦不能再收在箱子里了,取出来做个什么……这?尺寸,添个绵纱里子,做一件紧身也?够了。”
岂蕙拿在手上比划比划,点点头,又道:“但若只添一层里子,只怕还有?冷的时候,添上薄薄一层棉,我连日赶出来,正好能穿一段时候呢。”
“你是行家,听你的。”琼枝点点头,环视一番庭院里晾着的满满当当的箱子,轻叹一声,“若再多一些,这?院子可晾不下了。”
福宽听了忍不住一笑,娜仁听她们说笑,就?想有?小猫爪子挠她心口?一样,不由?又推开窗子听墙角。
麦穗手上的动作?很轻,却是出乎娜仁意料的利落,她不由?感慨:“你这?手脚倒干脆。跟着竹笑还适应吗?”
“竹笑姐姐很体贴奴才,虽然奴才天?赋不佳,也?仍然教导耐心。”麦穗略有?些羞赧地道。
娜仁从镜子里看了看她,笑了,“她也?常挂你做事仔细心思?细腻,说你跟着她可惜了。”
麦穗忙道:“再没有?这?个话的。”
娜仁想起竹笑与她说的话,又看了麦穗一眼,微微拧眉,不再多提。
梳妆后星璇与茉莉奉了早膳上来,酱肉酥饼、枣泥粟香糕,酱菜熏肉拼盘,另有?碧粳米粥并黑芝麻糊,都是家常样式,并不奢华。
娜仁命摆在临北窗的小几上,将北窗支着看琼枝她们忙碌,随口?道:“琼枝你把事情交代?出去,等会手里空出来,陪我去看看佛拉娜。”
“这?会子早朝刚下,皇上约莫在钟粹宫,您不如迟些过去。”琼枝轻声道。
娜仁恍然,“我倒是把这?个给忘了。……唉昨儿晚上我仿佛听见外头凤鸾春恩车走动的声音,可清梨分明在我这?待到宫门落锁才回去,昨儿她在这?,我也?没问,莫不是——”
“是张小主。”琼枝忍俊不禁,看着她了然一笑,“知道您等着呢,奴才早打听了,昨儿晚上皇上是翻了张小主的牌子。”
“所以偶遇□□还真?成了。”
娜仁沉吟道:“就?是这?反射弧微微有?点长。”
“您又说这?些旁人?听不懂的,不过张小主的计策虽然拙劣,也?颇有?效验。”琼枝道:“今儿早上便有?清宁宫赏赐了两匹缎子一对金钗与张小主。张小主登时就?插上钗子出来溜达,在咱们宫门前转了好几圈,还叩门说要进来喝茶,您说奴才也?不好意思?告诉张小主,您这?日上三竿还没起呢,只能推说您往慈宁宫向老祖宗请安去了。”
娜仁横她一眼:“老祖宗的幌子也?敢乱打。”然后咂咂嘴,问:“琼枝,咱们如今是否也?有?些长舌妇的样子了?”
“宫内长日漫漫,不过这?些个热闹,您又不在意,拿出来说说才有?意思?。”琼枝微笑道:“您说刚才那话,雀枝可不敢与马佳小主说。”
娜仁嗔她:“你也?不老实了。”
琼枝向她一眨眼,轻笑:“奴才本也?不是什么老实人?,再说了,跟在您身边,再老实的人?也?被带坏了。——福宽你说是不是?”
“我说正是呢。”福宽笑呵呵地看热闹,见琼枝把话头递过来,就?跟着点点头:“若说咱们这?永寿宫啊,可没几个老实人?了。主儿您近日身量竟然还长了两份,倒有?一二身前些年的衣裳穿不得的。”
娜仁随口?道:“我的衣裳少有?图纹太过的,你们瞧瞧哪个能穿上的,拿去改了吧。虽说宫里穿不得,出了宫,日后还有?你们穿花颜色的份儿,改成宫外的制式也?容易。”
“只怕这?料子在宫外就?扎眼了。”福宽好笑地摇摇头,“若这?样说,莫不如就?留着,日后有?了小主子还合穿。”
琼枝也?在旁附和,娜仁便道:“年年也?不短衣裳穿,还做新?的,却等哪日,箱子柜都摞不下了。”
岂蕙笑道:“那奴才可得努力着,少说也?再过一二十?年,只怕到时您身边都没了奴才这?个人?了,可就?让后头来的人?努力着了。”
说起这?话,琼枝便道:“你也?该选一个伶俐的带在身边教教手艺,旁的不说,你一个人?做针线上的事儿,难免有?力有?不
及的地方?。”
“我这?不是看着呢么。”岂蕙叹道:“只却没碰上个合眼缘的,……你说当日你带麦穗回来,怎么就?把她给了琼枝?我这?不也?没有?人?吗。”
娜仁听了微笑不语。
没几日清明,皇后命人?在御花园里扎了秋千,摆上酒席,置肴馔果品,宴请嫔妃。
皇后的面子自然无人?不给的,阖宫嫔妃皆至,太皇太后与太后也?赏脸过来略坐了一坐,吃了两杯酒,不过慈宁宫花园里另还摆了筵席与太妃们,二人?很快离去,留下小一辈的就?畅快多了。
娜仁是懒,皇后是见自己在那边使人?拘束,昭妃是不在乎,董氏素来沉默,四?人?没下去玩乐,只在席上坐着。
娜仁命人?将酒端上来,笑道:“宫里的什么桂花清醴一类的酒水都是醪糟水的似的,妾命人?取了旧岁存下的紫米封缸酒来,这?一回是玫瑰的,比前日吃的茉莉的倒是另一番风味,娘娘且尝尝。方?才老祖宗与太后都在这?儿,不敢取出来,怕她二位嘴馋呢。”
“慧妃的好酒,可是要尝尝。”皇后笑吟吟一点头,又很不放心地对下头道:“佛拉娜,可千万别?去荡秋千,你瞧着稳当,可你这?身子经不住。若实在想,这?秋千就?扎在这?,等你那胎稳当了再说。”
且说席面底下,纳喇氏素日看着不显,其实在闺中也?练过几分骑射,清梨也?不是柔弱之人?,荡起秋千来好些花样,足地让人?眼热。佛拉娜胎虽没稳当,玩心可问当,这?会在旁跃跃欲试,听皇后开口?,只得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清梨便忍笑拉她去斗草,又道:“好姐姐,我在上头足晃得心慌目眩,咱们两个斗草去,我瞧这?里头倒有?几样南边没有?的草木,姐姐你一一指给我听。雀枝,我与你小主去那边,只怕没有?亭子边上暖和,捧一件披风来。”
见她拉着佛拉娜走了,娜仁好笑:“找理由?也?不找个好些的,她在宫里足足住了有?一年多了,怎么可能连花花草草都分辨不出?”
“李妹妹也?是一番好心。”宫人?将青团、艾窝窝、
撒子等吃食奉上,皇后又命:“拣两盘子,与马佳小主和李小主送去,再热热冲两碗红糖水。清明寒食,只怕伤了佛拉娜的身子,她如今双身子,正金贵着呢。”
娜仁掐着撒子吃,随口?道:“前儿听她说,太医新?配与她的当归阿胶固元膏吃着不错,若真?有?效验,倒是件好事。”
“可不是吗,皇上与我也?是这?样说的。若这?能吃好了,胎气稳固,又怎差这?点子阿胶燕窝之流呢?”皇后亦道。
娜仁就?着点心吃了两口?酒,琼枝深恐她冷了肺腑,忙斟热水与她,又将披风替她披在身上。
昭妃没久坐,略饮两杯便推说自己倦了想回去歇着,其实娜仁在底下掐手指一算,合着今儿奉三的日子,按昭妃的习惯,是到了她读书?静坐的时候了。
皇后不知道这?个,关怀道:“吃了酒,倦了便回去歇着吧,万万将披风穿好,不要受了风。”又要点两个小太监送她回去,昭妃道:“春嬷嬷也?跟着呢,无妨。”
皇后这?才放心,放她走了。
纳喇氏上来请皇后荡秋千去,皇后笑道:“我惯素笨手笨脚,玩不来那个的,你们且荡着,我便看个热闹。……饽饽房制的青团倒新?鲜,你们也?尝尝。”
二人?上来分吃了点心,娜仁随意瞥了一眼,纳喇氏一身素净的水蓝颜色,盘着的发髻里只一支素银钗子,又插柳折花在上头,倒是一份鲜润的生气,她本是柔和的面容,这?样打扮更好看。
张氏一袭桃红紧身,内搭艾绿绣折枝花卉衬衣,很显腰身,紧身上用嫩绿的丝线绣着柳叶合心,打扮得浓艳相宜,方?才玩得疯,发间一支金花头嵌米珠短钗摇摇欲坠,鬓边的红花也?微微松散,更衬得面容娇艳,额角汗滴点点,胸口?微微起伏,好不动人?。
皇后笑着打趣道:“我们看着也?就?罢了,这?若是皇上在这?儿,只怕心都要化了。”
娜仁心知皇后是暗暗在点张氏,她也?不是浑然不觉的样子,忙忙肃容低头。
宫妃争宠是惯来有?的,但规矩上是决不许故作?娇媚之态引诱皇帝,皇后此言带
笑轻飘飘地落地,却让张氏心中一紧。
到底皇后还是有?几分积攒下来的威望的,瞧张氏战战兢兢的模样,皇后心中轻叹一声,却也?放心下来,只道:“我不过随口?一句,倒惹你害怕了,实在不该。快去玩吧,月知你也?过去,我这?里有?九儿足够了,无需再搭上你这?么个人?。”
她微微一摆手,董氏方?才只在她身边侍奉茶酒,此时得了皇后的话,忙起身应着。
留下皇后与娜仁二人?坐着,皇后又吩咐在亭子转角处设了一袭,让跟着的宫人?们去坐了,指了两样肴馔与她们,并吩咐在外头又给太监们软毡铺地搭了一袭,照指两样肴馔。
琼枝不放心娜仁,娜仁只笑道:“你就?去吧,是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我在这?里能有?什么的?”
人?都散尽了,亭子里一时安静,皇后笑道:“把人?都指走了,咱们两个倒是冷清。”
她伸手去拿酒壶,娜仁忙拿起斟了一杯与她,又一杯与自己,二人?一碰杯,皇后道:“皇上与前头人?出宫寻春射柳去了,咱们姐妹在宫里,见不着什么高山风景,也?自己热闹热闹,不然岂不辜负了大好春光?”
“咱们是被撇下的人?了,自己不乐一乐,更无趣了。”娜仁也?道。
二人?闲着说话,皇后道:“前儿皇上已派人?谒陵去,盛京三陵、先帝爷的孝陵。巧就?巧在我叔公被皇上派出去,你三哥竟同我叔公一道,都是往先帝爷的孝陵去的。”
“皇上孝顺,清明节惦记着先人?,指派心腹过去又是一分心意。”娜仁笑的优雅极了,“索大人?简在帝心,深得皇上信重,娘娘该为此开心才是。”
皇后取帕子拭了拭唇角的酒渍,低声道:“虽如此说,总归御前侍卫才是常在皇上身边行走,吏部的差事又隔了一层了。”
娜仁不耐烦多说这?些,不过随口?与皇后应和着。皇后见娜仁久久没透出攀附亲近的意思?,心中轻叹一声,只道她这?个出身,傲气是应当的,倒没多觉得什么,二人?随意说着话,娜仁多饮了两杯,脸上微微发热,向皇后告了罪,拢着
披风往亭子边围栏上一坐,倚着柱子看水池里的金鱼。
这?汉白玉砌的池子里养着二十?余尾成人?手掌长的锦鲤,颜色橙黄,头上一抹金黄,日头底下金灿灿的,独有?一份吉利意头。
娜仁从旁的白瓷浅碟里抓着鱼食随手撒下去,皇后瞧着鱼儿们蜂拥涌过来有?趣儿,也?撒了一把,二人?随口?说着话。皇后笑道:“倒是多亏慧妃你提醒,那日兰嬷嬷才想起告诉御花园里不许猫儿狗儿走动,怕冲撞了龙胎。不然这?个时节,若是出了什么事儿,可是本宫也?担待不起的。”
正说着这?句话,忽地听见那头一阵杂乱的叫喊声,好像又是喊“来人?呐”又有?“传太医”。
二人?同时心突突直跳,对视一眼,皇后提着袍角匆匆抬步往外去,娜仁见她脚步踉跄,伸手快速扶了她一把,然后两人?相携快步向出声处走去。
一过去就?见一群人?围成个圈,小太监脚下抹油似的快步跑出去,皇后忙叫拦住,雀枝出来回道:“娘娘,这?是我们宫里的人?,叫去传太医的。”
皇后总算碰见个能问话的,忙问:“怎么了这?是?”
雀枝哭着回道:“我们主儿在这?边玩着,起身没走两步,忽地脚下打滑,足地摔了。多亏李小主离得近,扑过去垫了一把,不然真?不知道怎样呢。”
娜仁动作?灵活地挤了进去,见清梨佛拉娜已被人?拉开,佛拉娜面色青白地捂着肚子喊疼,清梨倒好些,只是微微抿着唇,手掩着胳膊,想是扑过去时磕了碰了。
“佛拉娜,清梨,怎么样?”娜仁蹲下身去一一问过,清梨对她微微一笑,精神头倒是还好:“我没事儿,快看看马佳姐姐,我怕我搂的不及时,她再碰到哪里。”
佛拉娜满脸痛苦,虚弱地道:“我还要多谢你,倒没觉得怎样,只是怕是一口?气惊着了,肚子疼得厉害。”
这?时本在另一边的宫人?们尽数赶了过来,皇后一见兰嬷嬷便推她进去,口?中连道:“嬷嬷快看看,佛拉娜疼得那样。”
兰嬷嬷到底有?了年岁,是经过事的人?,此时挤了进去,先
不顾规矩,伸手往佛拉娜裙底探去,不见湿润,便松了口?气,“未曾见红,无妨无妨。马佳小主快请放心,您告诉奴才,肚子哪里疼?可是小腹上,还是肠胃上。”
又忙命人?抬软轿来,索性御花园离钟粹宫也?近,皇后有?了兰嬷嬷这?个知事的人?,渐渐松了口?气,不过一时不见太医,心里还是提着没敢放下。
佛拉娜这?一胎要紧,太皇太后听了消息,忙命苏麻喇与太后来看,彼时钟粹宫里佛拉娜的痛呼声不断,皇后凝着脸坐在正殿主位上,听纳喇氏几个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