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一手掩着心口,一手紧紧攥着帕子,眼都不眨地?盯着康熙,直到他低头半晌,嗓音涩涩的,吐出一句:“母体为重。”
四?个字几乎瞬间划过了在场所有人的内心,重重地?,磨着那一块软肉,却?让人当成登时松了一大口气。
皇后攥拳的右手猛地?松开,紧绷的身体恢复柔软,精神放松之后就?觉得眼睛干干涩涩,低头眨了眨,方看向太医与稳婆:“本宫要?母子均安!无?论马佳福晋还是?皇嗣,若有一个出了差错,便是?你们保胎接生不力!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二人连连称是?,又进了暖阁里。
一层纱帐,内外天地?,无?数人心中?煎熬。
对康熙而言,作出方才那个决定是?很不容易的,此时怔怔坐在那里出神,听着内间急促的脚步声、慌乱的交谈与女子有气无?力地?□□,他心里涩涩地?疼,好一会儿才嗓音沙哑地?开口:“阿姐……”
“莫慌,定然是?母子均安。”娜仁起身,拍了拍他的肩,不顾纳喇氏等人诧异的目光,探了探他的茶杯,对梁九功道:“皇上的茶凉了,换热的来。入秋了天凉,大意不得。”
梁九功连忙应着,康熙仿佛从肩膀上的手汲取了力量,抬起头,眼睛湿润的让人轻而易举地?能够联想到迷途的小兽,他低低道:“阿姐,那是?朕的第?一个孩子……”
娜仁蹲下?身,握着他的手,看着他,声音放得温柔,却?仿佛掷地?有声:“所以咱们的小皇子,定然会平平安安地?落地?。”
随着她?这一句,里间忽然传出佛拉娜仿佛歇斯底里又虚得要?命的一声呐喊:“啊——”
响彻殿内,众人齐齐转头去看,却?听里头稳婆宫女带着庆幸的声音:“生了!生了!”
“是?个小阿哥!”
“马佳福晋也?还好。”
她?们慌慌忙忙地?向外传递着消息,庆贺着自己保住的小命。
康熙还有些没回过味儿来,娜仁却?已然狂喜起来,摇摇他的肩膀:“听见了吗?母子均安。”
瞬息之后,
婴儿的哭声也?传了出来。
康熙终于反应过来,大笑着握住娜仁的手来回摇着,口中?连连道:“阿姐!阿姐!朕有儿子了!大清有皇子了!”
皇后也?笑了,一直突突直跳的心口逐渐平复,猛地?松了一大口气。
抬头间瞥到兰嬷嬷满是?担忧的目光,她?再度低下?头,悄悄一撇嘴,眼里却?带着笑。
也?是?这时,她?才看到被?自己攥得满是?褶皱的绢帕。
她?站起来,向康熙欠身,喜气洋洋地?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喜得皇子。”
娜仁与昭妃等人极有默契地?齐齐欠身下?去,附和皇后的话语。
康熙大手一挥:“赏,都有赏!郑太医与安太医安胎有功,记他们两个头功!厚赏!稳婆也?有赏,钟粹宫上下?,服侍马佳福晋的宫人,均赐半年的月钱。”
“是?。”皇后笑着,一一应下?。
然而没过多久,满面凝重走出来的太医带来了一室凝滞的气氛。
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对来:那婴儿的哭声好微弱,好像黑夜里摇曳着的一豆烛光,一吹就?散。
老太医长长叹了口气,面上竟有几分英勇就?义的慷慨,深深一礼,“微臣无?能……小皇子在胎中?憋闷的时间太长,天生心脉较之寻常幼儿弱上几分,只?怕是?……哮症。”
康熙伸出去扶他的手微微颤抖,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声音也?有些发颤:“……当真?”
马佳夫人抱着大红的襁褓从暖阁中?走出来,沉默地?行至康熙身前,倾身跪下?,将怀里的孩子展示与康熙:“小阿哥五斤重。”
那孩子生的肥嘟嘟的,不像是?先天虚弱的孩子。只?是?面目青紫,让人心酸。
康熙颤着手将他接过,抱在怀里。皇后从旁看了一眼,颤声道:“怎、怎么会呢,这孩子生得这样可爱,并不瘦小,怎么会有先天之疾呢?”
老太医无?声地?叹了口气,头就?没从地?上抬起过。
方才的喜气已经消失不见,马佳夫人倒是?平静,只?是?旁人与她?目光相?触时,无?需细看
,便能发觉其中?悲意,十分心酸。
稳婆宫人们不知何时走出来,跪了一地?。有年轻的宫人瑟瑟发抖,怯生生地?抬眼,去看上首的九五之尊。
然后就?见那位皇帝阴沉着面色,垂着头,看着怀里哭声微弱的孩子,神情复杂。
似是?悲痛,似是?怜惜。
殿内一片死寂,良久之后,康熙抬起头,问太医:“马佳福晋如?何?”
“福晋脱力,已经昏睡过去了,但无?大碍,气血之亏,需得日后嘘徐徐调养治疗。”太医也?开始言简意赅了起来。
康熙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最后低头看了一眼那个孩子,温柔又苦涩地?,让人想哭。
乳母在他的示意下?上前接过小皇子,他命人都退下?,又对皇后道:“你们也?走吧。”
皇后有些迟疑,娜仁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她?自己留下?。
“我进去看看佛拉娜。”皇后道。
瞬息之间,殿内再度恢复平静,静得连人的呼吸声都能听得十分清楚。
康熙站在那里,好一会儿,看向娜仁,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阿姐……你那句母子均安,应了。”他笑了笑,眼中?却?泛着泪光:“也?好,也?好,孩子还在,佛拉娜也?孩子,有什么不好的呢?是?朕,太过贪心了。”
“方才太医问朕决断,朕想,只?要?他们两个都能活着,怎样都好。如?今佛拉娜还在,孩子也?出生了,都活着,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他眼睛泛着水光,望着娜仁,仿佛在寻求认同。
娜仁点点头,眼眶酸涩得厉害,头点得愈发用力:“对!对!”
小皇子的身体,康熙下?令暂且瞒住佛拉娜,能瞒一天是?一天,如?果能瞒过整个月子,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马佳夫人自然是?为佛拉娜考虑,对康熙这个决定感激涕零。
康熙对她?的态度还算和蔼,轻声道:“夫人便留在宫中?,继续照顾佛拉娜吧,等吃过孩子的满月酒再归家。”
“是?。”马佳夫人眼眶微微湿润,沉声应着。
此时已到了九月二十,外头黑漆漆
地?一片,秋风瑟瑟,吹起地?上落叶的声音都听得清晰。
娜仁道:“太后这会子应该在慈宁宫,只?怕两位老人家都还没睡等消息呢,索性我过去瞧瞧。”
康熙点点头,又道:“阿姐千万要?缓缓地?说,老祖宗是?上了年纪的……”
一时沉默过后,娜仁微微点头,“放心吧。”
夜晚的宫廷多少蒙上了些神秘色彩,至少娜仁前世就?听说过各种什么投井宫女黄皮子的传说,不过这辈子也?在宫里活了十多年了,倒没见过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当下?崇佛之风甚浓,慈宁宫、宁寿宫两处便设有佛堂,东西六宫之中?便全看各宫主?位的信仰。
至少据娜仁所知,昭妃的长春宫供的是?神名,而佛拉娜供奉的是?白衣大士,纳喇氏私下?供奉了一尊送子观音,清梨……清梨的静室里只?有白绫纱上黑绒线绣出的四?个大字‘我心我主?’。
应该算是?……无?信仰者?
作为宫中?消息最灵通的一个人,娜仁坐着步撵摇摇晃晃地?在夜晚宫中?的甬道上前进着,手里捏着太皇太后与她?的玛瑙珠,心里胡乱发散着思维。
两个小太监提着宫灯走在最前面,琼枝、福宽、唐百几人左右拥簇步撵而行。
琼枝把眼觑了觑娜仁,见她?神情怔怔地?出神,不由?问:“您心里不好受?”
娜仁转头去看她?,眼中?好似是?茫然,“……我也?说不清道不明地?,不过这孩子的身子……”
她?深深地?感到无?力,好像穿越一场,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流逝。
先天哮症的孩子,在这个幼儿医学并不算发达的清朝,想要?养大实在是?太难了。
况佛拉娜与康熙本就?年幼,她?当年曾经揣测过康熙早期皇子公主?多半夭折的原因,其中?多半是?因为父母年幼,孩子元气不壮。
佛拉娜的这个孩子倒是?生得圆润,可知胎里养得不错,但偏生有了哮症,而且看太医那话里有话的样子……只?怕即使没憋的时间长导致哮症,先天身子也?不会太好。
这‘虚’便是?元气不足导致的。
这也?只?是?娜仁的猜测,毕竟她?并没有从事过医学相?关的工作,只?能从修习阅读《长生诀》中?的感悟胡乱猜想。
琼枝只?以为她?是?在忧心佛拉娜,便道:“小阿哥已被?抱到阿哥所去,自然有乳母和保姆照顾,马佳小主?一时还是?瞒得住的。瞧皇上的意思,是?不愿意马佳小主?在月子里忧心。其实小阿哥立不立得住是?两说,至少马佳小主?还年轻,有得是?日后呢。”
“生了那么大个孩子,身子没亏损得太厉害,便是?万幸了。”娜仁叹息着,微有些感慨:“怀胎十月,九死一生产下?的孩子。若是?她?知道了这孩子先天的不好,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到慈宁宫时,太皇太后果然没有歇息,太后也?果然在这里。
宫门前挂着一盏灯,仿佛就?在等待信使的到来。
门口的宫女远远见娜仁来了,忙传信进去,娜仁下?了步撵,便见福安快步迎出来,向她?道了个万福,又道:“老祖宗与太后都在小佛堂,就?等您的消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