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难产。
宫中仿佛被一片乌云笼罩,往日灿烂辉煌的金黄琉璃瓦也光泽暗淡,众人心头沉甸甸地坐在坤宁宫偏殿里,强作镇定。
太皇太后手中的念珠拈得飞快,康熙在偏殿里来回踱步,急切地盼望着另一边的偏殿中能传来好消息。
娜仁看着殿内芸芸众生,只觉‘众人皆醉我独醒’,却又比他们更觉酸涩,垂着头,摩挲着腕上那一串红玛瑙珠,默然未语。
“生了!”东偏殿忽地爆发出稳婆带着庆幸的喊声,隐带泣音:“是个小阿哥!是个小阿哥……”
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回过神来神情各异,纳喇氏攥紧了手?中的绢帕,心情复杂。
太皇太后面上透出喜色,康熙几乎眼睛登时就亮了起来,拔腿就要?往东偏殿跑——皇后难产了一天一夜,他们也在这坐了一天一夜。
康熙恨不得放肆地笑给普天之?下所有人听,他喃喃喜道:“大清等这一天,等了许久了……朕!等这一天,也等了许久了。”
娜仁心里却猛地咯噔了一下,听着婴儿的哭声,心情愈发沉重。
未过几息,慌乱的声音隐隐约约传入在座众人的耳中,是:“皇后娘娘出大红了!”
透过这声音,几乎可以想象到东偏殿内稳婆太医是何等的慌乱不堪。
康熙一脚刚跨出殿门,听得最为真切,几乎是一瞬间,脸煞白的,手?扶着门框,呼吸微滞。瞬息,他从慌乱中回过神来,厉声喝道:“何?人胆敢擅出此慌乱人心之?语?”
几乎同时,娜仁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闭目握拳,深呼吸,如此几次,方才恢复平静。
这是对她而言,刨去那些稚嫩的孩子们,第一次直观交集不?小的人离世。
即使此时宫中丧钟还未响起,她心里却已然放起悲声。
听着坤宁宫中杂乱的脚步声与噪杂的交谈,娜仁睁开眼,张开手?,垂头仔细地打量着,又虚虚握拳,嘲讽一笑。
人家穿越带个空间灵液,恨不得叫谁死谁死,叫谁活谁活。
她呢?她只能静坐在这里,感觉
着生命的流逝。
多悲凉啊。
虚握的拳头中空气带着夏日的热,娜仁倏地紧紧握住,唇抿得失了颜色也无知无觉。
“娜仁……莫怕。”太后走到她身边,按了按她的肩,低声安慰道:“会无事的。你若是怕,回去等着就是了。”
“我没怕。”娜仁嗓音微微有些沙哑,“就让我在这等着吧。”
这一殿的人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无论平日里如何?地不和,或偶有些龃龉,都不是什么恨不得地方立刻去死的大仇。况且皇后素日不说心胸豁达,在小处上也少有与人为难,出手阔绰大方,处处又遵着规矩行事,并不算难相处。
如今皇后生产遭遇意外,若只是大出血,止住了就好。但迟迟止不住,其中定有原由,后果也十分严重。
念着皇后好的还有不?少,这会危急之际,心里自然都不好受。
康熙一颗心挂在了皇后身上,众人都往东偏殿去了,小阿哥被稳婆清洗干净裹着鹅黄襁褓抱过来,太皇太后仔细看了许久,却笑不?出来,“是个周正孩子……皇后如何?了?”
稳婆道:“血尚未止住,医女已经施针了。”
东偏殿内的西洋自鸣钟指针嗒嗒地走着,南边暖阁里一片慌乱噪杂,这边屋子里却仿佛连一根针掉在地下的声音都听得到。
一群人就坐在这里,心急如焚又强作镇静地等待。
一国之后的丧钟敲响在两个时辰之?后,小阿哥的啼哭一直未止,哭声细细的,微有些哑,仿佛哀鸣。
娜仁鼻子一酸,终于坚持不?住,眼泪滚滚而下。董氏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奔向产房,不?顾规矩挤开康熙,伏在皇后床边,一声声凄厉地喊着“格格”,兰嬷嬷与九儿委顿在地,三人抱作一团,哭声回荡在宫殿中,使人甚是心酸。
太皇太后呼吸一滞,好半晌,长长叹了口气,眼眶微红,“苏麻喇……”
“唉,在呢。”苏麻喇忙拭了拭泪,倾身侧耳过去。太皇太后呐呐道:“又送走了一个。”
她说得没头没尾,苏麻喇却听得清清楚楚,心酸得难受,张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少年夫妻,一朝薨逝,留下个懵懵懂懂仿佛也知道母亲离去啼哭不止的娃娃,康熙心中悲痛非旁人可及。
但他总要振作。天下的君主,不?能将自己长久地困于悲痛之?中。他肩上还有天下万民,有南方乱局。
皇后梓宫暂且安放于乾清宫外,及至二十七日,康熙亲自送皇后灵柩至巩华城。
被取名‘保成’的小阿哥暂且被养在慈宁宫,因胎里养得不?错,小阿哥生得白胖可爱,太医在经历过为皇后接生后保住脑袋的艰难后,对此格外庆幸,照顾起小阿哥来便更加精心,生怕自己的脑袋哪天又不?稳当了。
康熙归来时天色已昏,在乾清宫匆匆梳洗一番,便向慈宁宫去了。
彼时慈宁宫内已掌了灯,一靠近正殿,便听见小女孩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康熙不?由眉目一松,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复又微顿,问:“慧妃娘娘在这?”
“是,慧妃娘娘下晌带着小公主过来陪老祖宗用晚膳。太后娘娘也在。”许四海笑道:“老祖宗近来食欲不佳,慧妃主儿常带着小公主过来陪伴,老祖宗才会开怀。”
康熙道:“阿姐对老祖宗素来孝敬有加、关怀备至。”
“皇上来了。”娜仁从窗内见?到他,便笑了,“一路回来辛苦了,怎么这么急着就过来了?你儿子好好的,都成了老祖宗的宝贝了,我这醋一缸缸地酿,也无法,只能搂着皎皎做‘明日黄花’了。”
康熙忍俊不?禁,从巩华城一路归来心中的苦闷一扫而空,摇头轻笑道:“阿姐你若是明日黄花,朕成什么了?在老祖宗心里扫地都不配。”
“听你们两个耍嘴皮子。皇帝,快进来。”太皇太后推窗瞥了康熙一眼,笑骂道:“没个正形的猴!”
康熙便笑着入内,太皇太后没等他行完礼就连着叫他上炕坐,又问一路上如何?如何?,见?康熙目光不?住地往保成身上飘,不?由笑道:“知道你记挂着孩子,如她所说的——”太皇太后抬手指指娜仁,戏谑道:“可没人敢亏待你儿子。”
“老祖宗您说笑了。”康熙赧然道:“您也打趣孙儿。”
不?
过还是认真打量打量儿子,小娃娃胖嘟嘟地,小脸上的肉都软绵绵的,白嫩嫩的小手在脸颊边握成拳头,一身甜滋滋的奶香气。
皎皎被汗阿玛抱在怀里,还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忍不?住去看小弟弟。
康熙一扬眉,笑着问:“皎皎喜欢弟弟?”
“喜欢!”皎皎回答得干脆,非常理直气壮,“弟弟好看!”
“你这丫头啊!”太皇太后一口茶险些呛了自己,支着身子一指点点皎皎的额头,太后在后头推推娜仁,嘀咕道:“像你。”
康熙朗笑两声,掂掂皎皎,道:“皎皎和你额娘可真不?是一般的像。嗯……有几日没见?,皎皎又重了。”
“是,一日要两顿膳食三顿点心。”太后悠悠地道:“仔细着吃成个小胖墩,以后嫁不?出去了,你额娘要?哭死的。”
娜仁嗔她道:“您怎么什么话都和孩子说呀!”
康熙捏捏皎皎的笑脸,沉吟一会。皎皎眨巴着大眼睛期待地看着康熙,等待着阿玛为自己说一句公正话。
却听康熙道:“确实是又圆润了些……”
皎皎大受打击,瘪瘪小嘴眼圈一下就红了,坐在康熙怀里默默掉着金豆子,鼻子眼睛都红彤彤的,哭得人心都碎了。
“偏你们两个没王法的!竟是来招惹我们皎皎来了!”太皇太后看不?下去了,指着太后与康熙骂道:“等以后皎皎不理你们了,你们只管哭去吧!”
她向皎皎张开手?臂,哄道:“皎皎乖,皇玛嬷和汗阿玛坏,不?理他们,到皇太太这里来。”
皎皎没吭声,低着头微微啜泣。
娜仁瞪了康熙一眼,“你也跟着起哄!”
“朕、朕不?也是想逗逗皎皎吗。”康熙有些无辜,也很是心疼,抱着皎皎贴贴小脸,哄道:“皎皎不哭,汗阿玛方才的话都不是真的,是逗皎皎的。咱们皎皎啊,是星星,是月亮,世界上最好看的小姑娘!谁家的小格格也比不?过。以后汗阿玛要?让皎皎成为最尊贵的公主,给皎皎建这世上最大的公主府,给皎皎选最温柔体贴的额驸……”
太皇太后横他一眼,“越说越不?像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