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算不算巧合,其实我原来身世也姓裴——后来才知道自己是这个姓。
至于从前的名字我忘记了,毕竟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在繁华的不夜城最有名的舞厅里面,谁会记得一个小舞女的名字。
为人贩卖的孤儿,虽被高价买了,但被素挂着风雅之名的勾栏舞厅购买,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但自我七岁那年在后院看到了负责洗衣的肥壮妇人舔着脸提及家里孩童吃不饱饭之事,倏然觉得我还是幸运的。
若不幸,也得从卖初夜那天开始才算吧。
在此之前,也不过是勤勤恳恳修炼技艺,让自己够得上花魁之名。
我深以为老鸨不缺我吃穿,甚至娇养着,便是早早看出了我的资质不错,自觉养肥了来日能卖出个好价钱。
否则便是我再苦心讨好且谄媚迎合,她也犯不着废这功夫。
这年头,谁的心肝都分不出几分热度给他人。
她虽不喜欢我以老鸨称呼她,但好在我也不同于其他哭哭啼啼的姐妹,我是从不爱哭的,笑颜开且学而通达,无论舞蹈歌喉还是卖弄风情,我都信手拈来,集舞厅内诸娇花之所长。
自我能从她们茶里茶气的虚伪姿态下看出她们眼里对我的嫉恨,我便知道自己快卖出好价钱了。
老鸨果然端着燕窝来,矫揉造作告诉我买卖来了。
那年我岁。
后世觉得不可思议的一个年岁,在那个年代简直太寻常了,乡下岁嫁娶的也不在少数。
是以当时我不觉得什么,而那晚果然来了一个珠光宝气的公子哥。
当时我看到此人第一眼就颇庆幸。
还好还好,年纪不大,没秃顶也没大肚腩,甚至还没口臭,长得还真算好看的,不比那些油头粉面的电影男明星差。
就是比我想象的还要富贵。
庆幸归庆幸,我还是不喜欢他,也许是因为他的西装,腕表跟胸针,每一处都在告诉我这人不能得罪,毕竟人家连一根头发丝都比我高贵。
人生在世,怎如此天差地别。
难道我生来就是刍狗?好在我身边好多刍狗,否则我真会嫉妒得用指甲盖划开他矜贵的脖子。
我暗暗想,但仍端着羞涩乖巧的模样,我知道这些公子哥好这口,没准遇到一个脑子不好的,还会热血沸腾来拯救于我。
话本里不都这么写么?
让我想想,怎么从这大金龟身上薅下羊毛来。
但当我正眉眼含泪娇柔状时,门忽然被人踹开了,几个五大三粗的大汉进来就把那脱裤子的公子哥给按在了地板上。
我当时震惊了。
这什么玩意儿,难道还是个欠债或者牵扯仇怨麻烦精?
我得躲躲。
但我还没来得及躲,门外进来一个人。
我所在舞厅既为誉为魔都第一销金窟,自有本钱的,美人如云,要身段有身段,要脸蛋有脸蛋,从前有些个爱沽名钓誉的文坛名人来此地消遣,玩着姐姐们,嘴里却老提那些个名门闺秀,嘴里不干不净的,却又推崇她们的高贵,贬低我们的下贱,贬低便算了,我们本就下贱,可他们非要我们承认,当时我尚年幼,曾在伺候茶水且观摩技艺时见到一个姐姐顺着一位文坛大家的猪蹄让她抚弄自身,且笑盈盈说“那些个贵人千金,哪里是我们这些下贱坯子可比的啊,端是那等人随口说的几句英文,我们是听也听不懂的。”
这话半真半假,但我们都知道这些个虚伪的大家们其实也听不懂英文跟那些资深文学思想。
但装得人五人六的。
私底下,我们也瞧不上那些个大家小姐。
一来嫉恨,二来是我们什么都比不过人家,但天生丽质这一块是绝然胜出的。
气质?长得丑,再用金钱堆出的气质又能如何?没见这些个男人们嘴上奉承那些名门闺秀,人跟心肝却都在勾栏么?
但眼前这个人好像真的很如何。
一个女人,拥裘着旗袍,黑底金炆,腕表秀而不娟,其风华贵而威正,但眉眼间不带一丝鲜活人气,偏头打量的时候,耳朵单边垂挂的金银双色鎏光小坠子轻轻摇曳。
这样的女人,估计是那些虚伪的嫖客们提都不敢提的。
走进来后,有人乖顺替她拉开了椅子,其他保镖分开了,两个到窗边探看,似怕有杀手,另有人看顾外面。
整个房间如同重型牢狱一般被看管着。
瞧瞧人家这排场。
我看看她,又看看地上被按着的公子哥,再看到那几个大汉腰上的枪套,知道这是个厉害到超过我想象的硬茬子,当即扶住了柱子,弱弱哭诉道“这位姐姐,我可不知他有妻子啊,若是知道了,就是再被逼迫,我也守身如玉,绝不做这勾当。”
舞厅的灯光素来跟外面不太一样,她本觉得不适,取下了眼镜擦拭,闻言顿了顿,抬眼看我,眼神幽深,让我不敢直视。
而地上的那个公子哥却是用比我更虚弱的语气道“姐姐。”
我当时又被惊住了,再次来回看看两姐弟。
额,原来还觉得他长得蛮好,现在却觉得他家的好风水估计也只剩下一点留给了他,其余的全让他姐姐占去了。
她没看自己的弟弟,只看着我。
“我是来找你的。”
我很吃惊,已然看出对方不是来抓奸的,那就是
“额你们若是一起上,或者忽然换人,老鸨可能会收另外的价钱,得加钱。”
她“”
那弟弟气坏了,怒瞪我,她倒是稳得住,只怪怪地瞧我,摆手让保镖把弟弟拖出去,房门再次封闭,而后她才开口“我姓裴,裴之镜,一个月前我的父亲过世了,按照族规,家主离世,所生子嗣需归家服孝。”
“这是关于你的资料。”
她摆手,一个助理打扮的精英人士就把一份资料递给我了。
为了卖个好价钱,我是识字的,她显然也知道。
我半信半疑看完了资料,很快就消化了这些信息,心中十分震撼。
其实在听到她名字我就已经震惊了。
裴家,南北两地第一豪族,裴之镜也是一个名声赫赫的人物。
毕竟越过了历代传男的规矩掌了门户,这在哪都不常见,尤其是裴家并不缺男丁,而我们这些困在勾栏里的女子其实也曾掰扯过八卦,结合那些商界嫖客们的说法,恍若是裴家虽还有男丁,但恰恰因为家业太大,男丁资质平庸,若是强行掌舵,恐有翻覆的可能,若是分家又十有不甘,但内外都知道长女资质超凡,一个就远胜一群男儿捆绑,后来裴家家主在几番对男丁的尝试皆失败后,最终将长女仔细培养,后又送出国外深造,待之回来便为之转交了权柄。
如今已是裴之镜掌门户的第五个念头了,算一算,她现在应该岁。
我走神了好久,但她也不干扰,待我被外面街道小孩的鞭炮声惊动,惶然看向她,她才说“你是我妹妹,亲子鉴定已经做过了。”
显然没得到过我的允许,也许是我睡死的时候就有人爬进我卧室拔我头发了。
我自然不敢跟她争论这个,只迟疑说“让我过去守孝?不怕败了你们家的名声?”
若我是男儿还可以理解,可我偏偏女儿身,又陷在勾栏这种地方,便是寻常人家也计较名声,何况裴家举国闻名的豪族。
“自我掌门户,裴家的名声已经被败过一次了。”
裴之镜似乎身体不太康健,虚弱中言语冷淡,不带什么情绪,倒是闻了下桌子上的茶水,似嫌弃,并不饮用,只继续道“但考虑到你未来长久,今日自你跟我走后,这舞厅内所有知晓你的人,日后也不能再多说半个字。”
我一惊,“你要把她们都杀了?!!”
太狠了吧。
她愣了下,看我的眼神更复杂了,若有所思道“你倒是比资料里的更心狠狡猾一些。我的意思是给她们钱财遣散了而已。”
我虽不满她误会我心狠,但更心惊她出手之豪气,“但若是你家的仇敌找到她们用更高的钱财诱惑呢?”
“够得上仇敌的自也是有些分量的,若要手段攻讦,哪怕不致命,也得出血,不至于拿你当噱头,名声这种东西。远不及实际的利益实惠。”
她这话让我想到了她的上位。
想来,她当时也是压力极大的。
“何况拿捏了她们的户籍,若有人动了心思想来魔都嚼舌根的,会在当地就被人处理掉。”
我下意识捏住了资料。
她微微笑着,把眼镜重新戴上,轻推了下,“可以跟我走了?”
“好。”
肯出这么大一笔钱替我善后修改身份的,总不会是想害我,不然我一条贱命太好处理了。
——————
舞厅果然被遣散了。
我也另外有了一个体面清白的身份。
当时我还很感动,觉得自己真如分别时那个老鸨真心诚意说的——你这孩子面白心黑会算计,又上进,靠着三分打拼日子也不会错,但如今遇到那位,可真是草鸡变凤凰咯。
可太会说话了。
我一面叹息,一边多给了她一百块大洋(裴之镜当天就给了我一笔守孝的零花钱。)。
后来才知道遣散费于裴家而言真的是九牛一毛,而我那位名义上的父亲私生子女多如牛毛,比我更见不得人的也有——比如跟别人婚内奸生的。
但也不是谁都能带进裴家的,对此,我一直觉得哪里怪怪的。
难道是挂了的亲爹对我亲娘是真爱,特地让裴之镜对我宽厚几分?
在裴家的日子自然是好过的,几个哥哥虽不算酒囊饭袋,但要么忙着工作要么忙着享受生活,谁也不爱搭理我这个草鸡飞上来的小凤凰,尤其是那个差点买了我初夜的小哥哥,得知真相后,每次看到我都跟吃到了苍蝇似的。
大概他们也是怕裴之镜的,一来是长姐,二来后者手段也厉害,这些年清理了不少不安分的叔伯,肃清了领导团体,拿捏了权柄,这越显得其余弟弟无能。
他们也是要面子的,于是纷纷搬出了本家,在外面逍遥去了,除了工作例行需要的会面或者尽孝,其余基本不回来。
裴之镜倒也无所谓,她身体不好,除了生意,也没其他经历搭理别人。
自然对我也如此。
大概是三个月后,我名义上的奶奶忍无可忍,把老师寄过来的一堆成绩单拿给了她,她终于正眼看我了。
“原来瞧着你挺聪明的,怎成绩这么差?”
我想说平地起高楼不难,可我这是坑啊,从勾栏出来的小花魁你还指望一年就逆袭么?
“不知道啊,大概是我笨吧,姐姐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毕竟要被扣零花钱的人是你。”
“!!!”
每个月一千大洋是我的快乐源泉,绝对不可以!
对于三个月内已经用一千块大洋利滚利赚了一笔钱财的我,这种躺着就能挣钱的日子可太舒坦了,于是只能为了零花钱而读书。
但要说她呕心沥血盯着我的学业也是做梦,我没那分量,但几次看她瞧我成绩单的反应,倒也能察觉出她对外语以及科学跟文学学科尤其重视。
雨露均沾没什么必要,不如专攻这几科讨好她吧。
后果卓有成效,两个月后,零花钱复原了,偶尔她心情好还能给我一点奖励。
奖励大部分是钱,偶尔会带我出去长长见识,自然不是那些无趣的误会,论见人说鬼话的社交,她似乎笃定我炉火纯青,她只是会带我去博物馆或者古典严肃到让我不好意思开小差的场合。
几次下来,我就知道什么是真真的读书人。
她敬重的长辈,学者,思想家,以及她自己,都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人物。
来自很多国家,各个肤色的人。
次数多了,我觉得钱财好像可爱自然是可爱的,就是没那么唯一了。
但我肯定成不了他们那样的人。
我生来卑贱。
有一次大抵题风对了我的胃口,成绩尤其好,我兴匆匆跑到主楼书房,大概因为太兴奋了,还没敲门就冲进去了,矫揉造作说“大姐,老师这几日很不满意呢,觉得人家这次考试考砸了,这几门都满分,独独其他三门不太重要的学科考得很不如意,你说人家这可怎么办啊啊”
我的声音跟公鸭被卡住了喉咙似的,盯着正在吐血的裴之镜,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后来回忆起来,可能是被吓到了。
奇怪,以前勾栏里的那些姐姐妹妹感染了见不得人的病惨死在柴房里,我也不见得多恐慌。
但我很快就回神了,迅速关门,关窗,且观察附近有没有人窥探,确定无人后再从边侧洗手间拿出了脸盆跟毛巾。
“你拿脸盆做什么?”她拿毛巾捂住嘴,气息恹恹中还隐隐挑剔。
“给你接血,快往这吐,不然等下你自己擦地。”
“”
姐慈妹孝,恐怖如斯。
处理完了血迹,她倒是舒服了,一动不动靠在椅子上,浑身露出来的皮肤苍白如雪,细长的颈向似随手可折断,这让我忽然想起老鸨传授的所谓绝学。
啥吻颈,绕指柔十八般勾情。
我觉得吧,长相跟身段到位的话,啥也不干哪怕快死了的病秧子也能成花魁。
“你这是绝症吗?”我问她。
她睨了我一会,“父亲死了你都没分到股份,还指望我病死后能分给你?”
这人咋这样,就没一句人话。
我看着就那么爱财?
我讪讪不语,她倒是留意到了成绩单,手指抽过去冷眼瞧着,就两个字。
“还行。”
“”
奖励呢?
她不说话,后来也没逼着我学那些之乎者也或者关乎女德女工的学科,估计她自己十分瞧不上。
这很好,我在青楼受训惯了,现在飞上了枝头可不是为了学这些糟粕伺候人的,就算来日教养好了跟人联姻,好歹也给我选个过得去的男人吧。
做个少奶奶也不错。
但没想到我的少奶奶还能没做成,姐夫归家了。
可真真没想到裴之镜有男人。
明媒正娶入赘赘夫。
倒不是瞧不上这人,毕竟我原本的身份还不如人家,何况能入赘裴家,至少自身资质是绝对过得去的——裴之镜可不是一般挑剔。
事实也的确如此,对比裴家这些哥哥们,这位姐夫绝对算是人中龙凤。
见面自然是姐夫和善,妹妹乖顺,但家宴结束,我转头逮着尴尬的败家子小哥哥到角落试探,很快确认这个姐夫我以前见过。
舞厅的行当也不全在舞厅内,也有“外卖”的服务。
尤记得五年前,那年我才岁,舞厅被点了外卖,我本不在名单内,但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夜里发烧,没得过去,又怕临时出事热闹了老鸨,就私密以钱财换我过去。
我贪财么,加之当时年纪小,真不知详情,也就真过去了。
本来是伺候茶水的活,初时无事,后来这些人不知是兴头上来了还是喝醉了,眼神不大对。
当时,他们都戴着面具。
十岁稚龄,便是在那个年代也尚算是一种明面上的护身符,可我自小听旁人说起亲妈被权贵玩弄抛弃的惨事,听多人,只爱他们的钱,厌他们的人,加上他们脸上的面具总给我一种隐晦的恶毒预感。
是以我急忙跑到厨房借着贪嘴故意吃了一点不善的东西,结果当然拉了肚子,面色惨白之下,厨房的人看出我食物中毒了,怕死人,当即让人把我送去了医院。
次日我孤零零回了会所,才知道她们已经回来了,但没全回来。
大的缺了三个,小的全没回来。
既然都戴着面具,为何我会认出对方呢。
眼睛,身高,体型,气味以及声音。
两个回合我就认出了对方,但我故作不识。
几天后,我确定了这人也不认得我,也对,那时我才岁,五年中样貌长开,又养尊处优了这段时间,变化很大,他不认得是必然的事。
但我想不通,裴之镜这精明似鬼的病秧子怎么就瞎眼了。
她瞎眼了没事,可她有绝症,一副快挂了的样子,凭着我那些便宜哥哥们的平庸,一旦她挂了,裴家一定会落入这个善于伪装且内在恶毒的姐夫手里。
那时候如何有我活路,便是我带着零花钱跑路也躲不过裴家权势。
我不能坐以待毙。
于是半个月后,我尖叫出声,哭了出来,而裴之镜进门就看到了衣不蔽体的我,以及更衣不蔽体的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