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文龙很会察言观色,见赵克虎很不自在,便不再找赵克虎说话,倒是与吴襄主动攀谈起来。
吴襄也想找机会与毛文龙多交流,正好两个人一拍即合。
吴襄的个性与祖大寿天壤之别,他喜欢吴三凤,但实际上,吴襄年轻的时候,与吴三辅一模一样,并不是很注重世俗的名利那些,也是贪玩的个性,只是在娶了祖家女儿之后,才大变。
“三辅大哥,你爹和毛将军挺谈得来呀。”韦宝轻声对身边的吴三辅道。
吴三辅笑了笑:“其实你不了解我爹,我爹跟谁都很谈得来的,并不像表面那么严肃。”
韦宝哦了一声,轻声笑道:“还真没有看出来。”
“跟你当然不会太随便,毕竟差了辈分嘛。”吴三辅笑道:“我说的是跟他身份地位,年纪都差不多的人,当然,也包括比他高的人!”
韦宝暗忖,呸,这也叫跟什么人都谈得来吗?这是典型的看上不看下,狗眼看人低。不过,韦宝并不是很讨厌吴襄,毕竟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跟吴襄这样,只能看差不多的人,和更高阶的人,通常都不愿意往下看。
“毛将军,若建奴大举攻入东江腹地,汝之奈何呀、”吴襄一副关心的表情。
毛文龙微微一笑:“这还不简单,打不过就只能退呗,我们不像辽东,稍微退一退却,朝廷中便热闹的开了锅。”
吴襄点头称是:“说的不错呀,辽东的日子是不好过,一城一地的得失都会牵动整个大明的民心。还是毛将军舒服。”
“我舒服吗?我没有银子,几十万人没有吃喝,这叫舒服?建奴不愿意跟我拼老命,很大的原因是因为打我没有半点好处,什么都捞不着,因为我比建奴穷的多!打关内和辽东则不同,你们的油水足啊。”毛文龙呵呵笑道。
吴襄尴尬的一笑,想着该怎么措辞,韦宝也在一旁听的好玩。
后金和东江军的关系,的确如同毛文龙称述的一般。
后金来了,大陆上的东江军只能拖家带口的转移,反正他们是真的比后金还穷,拍屁股走人就行了,你抢我能抢着什么?顶多给建奴留下一大堆茅草棚子,东江军的老百姓都跟野人差不多。
这也是东江军之所以能在敌后苦苦支撑七八年的最核心的原因。
当然,据韦宝所知,毛文龙也有玩脱的时候,丁卯之战,后金军击破铁山(在后世的朝鲜境内),东江军屯田人口万余尽没,毛文龙全家三百多口全部被杀。
从此东江军连在朝鲜屯田都做不到了。
所以韦宝从来不认可后世有黑子说毛文龙跟建奴暗通款曲,想投降这么一种说法!
被杀掉全家,这么大的血海深仇,黑子们还在黑毛文龙通建奴,良心哪里去了……
韦宝觉得,东江军本来就是个巨大的难民集团,这样一个难民集团在辽海上流动,根本维持不住稳定的大陆根据地,只能流窜,当然没有办法屯田。
关于东江军屯田的事情,韦宝有很多准确的情报,东江军的饷银和粮食缺口巨大,只能靠从朝鲜买粮食。
朝鲜自己都穷的没衣服穿的地方,土地又贫瘠,上哪里买足够多的粮食?
况且毛文龙又从来没有控制过朝鲜王室,不是不想控制,韦宝估计毛文龙是实在腾不出精力,可能毛文龙一直想先在东江站稳脚跟再说,只可惜,建奴不会给毛文龙取得稳固势力根据地的机会。
而实际上,这一点也并不顺利,朝鲜光海君在位时候,对明与后金首鼠两端,不与东江军贸易。
天启三年,仁祖上台,贸易和屯田才开始,到了原本历史中的天启七年,丁卯之战,铁山陷落,义州陷落。屯田断绝,朝鲜北部农业破坏严重,无粮食可买,因此才导致了崇祯初年东江军的饥荒惨状。东江军不是神话军队,任何军队守城都需要筑城、养马、买武器。
也绝对不是有银子就能买到粮食。从天启入崇祯之后,银有所上升,粮食有所下降。这对东江军更是坏事。
更何况,登州文官集团基本上在扯毛文龙的后腿。
本来应该作为支撑的大后方,却是毛文龙最痛苦的根源所在,屡屡拉后腿拉的毛文龙怀疑人生。
韦宝现在面前的毛文龙,在韦宝眼中就是这样的,虽然毛文龙还为此开口,但韦宝从毛文龙未经通传便贸然来访,已经猜到了毛文龙的来意。
这年头,高位的人向低位的人示好,不是为了银子,就是为了粮食,封建社会,这两点是一切的基础!
整个明末历史,就是一部银子和粮食的倒腾历史,一部两者综合的抗争史。
毛文龙跟登莱官员关系一直都很差!毛文龙与五任登抚合作过,陶郎先多年贪污军饷,具毛文龙称累计达到四十四万两,东江军两年的军费,被毛文龙参倒,朝廷经调查确有其事,定罪下狱,将查没的赃银补给毛文龙。
等于姓陶的一个人就贪污了东江军两年多的军费,何等可怕的文官集团!不光会动嘴——弹劾,还会动手——贪污银子,贪污粮食。跟他们比起来,毛文龙的那点猫腻真是不值一提,而且很多时候,毛文龙都是被逼急了,被逼无奈,饿着肚子的时候,人是很容易急红眼的。
袁可立是毛文龙的好领导,一直非常支持毛文龙,也积极为毛文龙报功,但是毛文龙终究有自己的短板,就韦宝今天对毛文龙的观察,只恨短时间的接触,已经能感受到毛文龙的高傲。
毛文龙因为不愿意被查账掣肘,袁可立身陷党争时候落井下石,上书参之,双方矛盾很大,多次互参。
结局是因毛帅参袁可立克扣军饷,袁可立现在也处于即将被调走的境地了。
言官奏疏中称毛帅在鲜五年先与袁可立、沈有容不和,继与臣等不和,今又与鲜君臣不和。岂诸臣皆厉世妖孽,而独毛帅为和鸾鸣凤。
这话就是说,毛文龙跟袁可立沈有容不好,跟朝鲜君臣不好,所以他不是好东西。
这话似乎听起来很有道理,但是韦宝设身处地的站在毛文龙的角度思考,谁来主持这么大个难民摊子,都肯定会到处得罪人。
没有稳固的根据地,没有大片的屯田的地方,没有粮食基础,几十万人怎么生活啊?
除了在天启四年离任的登抚袁可立,其余登莱巡抚没有一个靠谱的,登饷从这帮人手里转运去东江,要是能足额足饷,才真的叫怪事了。
可惜唯一支持毛文龙的袁可立,毛文龙还跟人家搞不好关系,想拥有更多的自主权。
在韦宝看来,毛文龙要比吴襄祖大寿们更向军阀靠近一步!
毛文龙已经很接近于一个军阀了,但明朝的文化环境没有这种土壤!所以,也只能说是接近,大明正宗的军阀,其实可以说是一个没有的。
吴襄祖大寿们也不过是超级大地主的思维,比毛文龙还要下降一个等级。
东江军的独特情况也导致毛文龙与建奴一样,打仗是为了抢劫。
因为毛文龙比后金还穷,所以,在韦宝看来,东江军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建奴的最大威胁,因为毛文龙只能向建奴抢!
这是大明的任何一支军队都做不到,也不敢去做的事情,就冲这一点,东江军应该都要被归纳为最可爱的人!
这一进一出,为大明节约了多少银子和粮食啊?
这种因为独特原因形成的牵制之法。宁远之战和宁锦之战当中,毛文龙都在后金腹地搞蝗虫战术,在原本历史中,就连袁崇焕都在宁锦之战后为毛文龙请功。
战术作用之大,连对手都低头,这是何等威风的事情?
东江军没有稳固的根据地,大量人口不能通过屯田自持,朝廷接济异常重要,因此毛文龙称兵二十万,问朝廷要饷,但是按照户部的核算方式,两万八千兵额支出粮食十六万八千石,也就是说,当年天启年间日子过得稍微好一点的时候,户部发给毛帮主的也就是三四万人的饷。
可毛文龙的人马远远不止这么点,养三四万战兵,十四五万精壮和五六十万人口,这还不算上不愿意到建奴那边去给建奴当奴隶的,源源不断的仍然在涌入的汉民!所以东江军当然变成了难民营,饿殍遍地。
由于东江军的特殊情况,毛文龙确实需要比他的兵额更多的粮饷,户部按照普通镇军的模式给饷当然不够用。
眼下的情况就是,东江军以外的人,觉得毛文龙吃了很多,可实际上,毛文龙和底下的军民远远无法维持基本生活。
在天启七年到崇祯元年这段时间,毛文龙治下的东江镇应该是历史上最舒服的时期,却依然只能是苦苦挣扎。
东江人民在毛文龙的治理下,有理由在这段时间度过一段幸福的时光。
然而实际情况却是,山坳僻处之间尽是白骨成堆,肝肠余汁,惨莫惨于此,痛莫痛于此,内地尚作观望,恬不忧愁。
本来那点粮食就不够吃,在朝鲜的屯田被毁,半个朝鲜被女真破坏也买不了粮食,随后仅有的登饷登莱文官漂没迁延,东江军的饥荒到底有多惨,食不充腹,衣不蔽体,空拳赤足,白骨盈沟,饿殍满道。
朝鲜方面记载:毛兵饿死,僵尸相枕云。然后怎么办呢?“……许多人命,将骈就饿死,至于相食,恳乞发粮。以赈垂死。且言标下二十将官,各领三千众,宣川,郭山,定州、嘉山等处,弥张闾里,讨食于丽民……”《仁祖实录》有组织的六万要饭的。
朝鲜方面很苦恼,辽民给朝鲜的财政带来了比较沉重的压力,然后朝鲜方面当然不开心,于是脑补开始了:《光海君日记》记载:“(毛文龙)既而欺逛中朝,迁以接济辽民二、三十万,岁发帑银二十万,潜结宦官魏忠贤辈,都不发包,入诸内挡。岛粮则专责我国。虚张捷报,至作毛大将传,铺张战伐之绩。蛰居孤岛,徒事张皇,转增功赏,官至后军都督。”
《仁祖实录》卷八载:“时都督以复辽为名,召集辽左饥民,遍置于清川以北,而天朝所赐钱粮,占为私用,安坐岛中,独享富贵,以此军兵咸怀怨恨。”
所以毛文龙贪污的钱到底是归了魏忠贤还是自己贪污了?朝鲜两代君主自己都口径不一。
至于到底有没有被毛帅贪污,韦宝觉得如果毛帅真的贪污,那赃银呢?袁崇焕杀毛文龙之后这件事情就结案了,如果毛文龙真的贪污有迹,袁崇焕不拿出来大肆宣扬?
要知道,擅自杀了一位一品武官,那可是八议之论,天子权威,他自己最后也一定程度上死在这条罪名上,要是找到毛文龙贪污的真凭实据,他不得闹得天下皆知?
可是事实上,直到三顺王降清,毛文龙“贪污”的巨额军饷都没有见于史册。
原因就是,东江军兵民都要靠饷养,五六十万张嘴,哪里有够的时候。
从韦宝目前了解到的信息,从一个现代人的眼光,站在国家的角度考虑,毛文龙几乎没有什么地方能被挑毛病,最大的毛病就是他不是朝廷亲生的,哪一派也不隶属!支持毛文龙,就得不停的往里砸银子!而且还收不回任何的好处。
因为做的再多,别人也不会看见,不会被算成政绩!
而当官的无非要政绩,要名气,要升迁,或者要名垂青史!
至于毛文龙和东江军对于大明的作用,没有人会去关心,至少绝大部分官僚不会去关心。
从袁可立、孙承宗、李嵩、孙国桢等诸多主持辽事的文官的上疏来看,毛文龙杀良冒功这种指责非常无端,如果这么多不同立场,甚至还有与他又龃龉的文官为他的战功背书,韦宝不理解杀良冒功之事从何来,就凭袁崇焕一面之词?他还验过毛文龙的军功呢,还是那些明显就是拼接的奇葩材料,或则是拿当史料了。
冒饷之事,东江军情况特殊,兵民皆赖朝廷兵饷接济,而朝廷从未足饷,东江军孤悬海外,拿着银子向朝鲜买粮食是从天启四年(仁祖上台的第二年)才开始,其后努尔哈赤大杀辽东汉民,辽民大股逃入东江,在天启六年之前,东江军依靠屯田、贸易、乞讨勉强能够应付疯狂膨胀的人口包袱,而明政府军队对辽民敌意极深,动辄以奸细杀之取功,山东总兵杨国栋之流更是多端迫害,导致大批辽民不堪受命,流入东江,而兵部命令毛文龙统领辽民,不理会朝鲜要求将辽民移入山东辽西的请求。
韦宝的看法,不管是从实质还是程序,毛文龙在历史上,尤其是在明末,绝不该杀,更不该这样被杀。
毛文龙被杀后,东江军瓦解,海上长城崩溃,三顺王降清,阻挡雄才大略的皇太极的,只有一条死乌龟一样的关宁防线,只要绕过关宁防线就可以肆意入寇。
而关宁军是一群什么战斗力?韦宝很清楚,主要军官不说都是酒囊饭袋,反正一帮辽西辽东世家大户组成的将领集团,说是武将,不如说是大大小小的地主。
从这个角度上讲,袁崇焕不管动机如何,杀毛文龙理由不足,程序不法,后果恶劣。
“毛将军的军民这么苦?”韦宝好奇的看向袁崇焕:“袁大人不说前线兵备道吗?应该很清楚吧?督师府不帮忙么?”
袁崇焕也被韦宝问的尴尬了,看了看吴襄,心说这你问我有什么用?我手里又没有粮食,要问也得问辽西辽东当地的这些大财主们。
“这个,韦公子,朝廷很困难啊,朝廷有朝廷的难处,现在到处都缺粮。”袁崇焕顺着韦宝的话道:“关键时候,还得靠你们当地的这些深明大义的贤达。尤其是韦公子这样的杰出人士,你为督师府捐输24万两纹银,督师大人很是感激,朝廷也会很感激的。”
韦宝笑道:“都是我应该做的,不过,我财力有限,朝廷打仗,也不能总是指望底下捐输吧?这毕竟不是长久之道。”
吴襄听出了袁崇焕的意图,他跟韦宝一样,从看见袁崇焕和毛文龙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两个人来,是干什么来了的!肯定是找韦宝要银子或者要粮食,最有可能就是要粮食!
吴襄是决不能让毛文龙的‘诡计’得逞的,急忙道:“韦公子说的不错,我们辽西人,心里都有朝廷,但地方上也很困难!韦公子捐助了许多本地难民,现在还有很大缺口呢。是不是,韦公子?”
韦宝点头,叹口气道:“不错,现在辽西还有很多老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日子难啊。而且关外还有很多灾民,我不是神仙,有心为善,只恨力量单薄。”
吴襄和袁崇焕闻言,齐刷刷的看向吴襄,袁崇焕还好点,毛文龙心里十分憎恨,暗忖我们找韦宝要粮食,又没有找你要粮食,关你吴襄什么事情?
毛文龙也暗恨袁崇焕嘴巴快,这种事情,不能等一等,等吴襄走了之后,再与韦宝谈吗?为什么这个时候端出来这个话题?
袁崇焕也惊觉自己可能多嘴了,看向毛文龙,毛文龙瞪完了吴襄,正在瞪他,使得袁崇焕尴尬的咳嗽一声,赶紧低头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