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只有当尘埃落定时,人才会想起来后悔;也只有当事态像巨石滚落山颠,砖块坠落楼宇,业已彻底脱离掌握时,那股对失控的害怕才会开始浮于心间。
此时,左吴所见无限神机像花朵一样盛开、绽放,那钢铁的花瓣朝自己覆压而来,其势头已经不可逆转。
既然不可逆转,便说明此时此刻已经是尘埃落定的前奏。就像一幕戏剧,观众可以在幕间消化之前的所见所感,亦是为欣赏终幕积攒最后的体力。
左吴也一样,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做的事,只需要在原地静待,等待象征终末的幕布拉起即可。
作为观众,自己理应享受这幕间的休憩。
可是在这期间追上自己的偏偏是恐惧。
只有这无所事事的瞬间,左吴才来得及担心、来得及惶恐——
同自己近在咫尺的姬稚究竟怎么样了,燃萝说她是因停滞而将生命强行锁在了其摇摇欲坠的身体中。若停滞解除,那么还有没有治愈的希望?
还有艾山山和列维娜呢?
她俩还在虚空里。
而在先前,虚空就已经无比的波云诡谲寸步难行。
至于现在,因为燃萝的诞生,让脆弱的三维世界被强行塞入了一个神祇。而现实世界的变动总会引发虚空的潮汐。
潮涨潮落,现在的虚境究竟混乱到了什么模样?
……她俩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像一枚叶片所载着的石子一头扎进了海啸里。
失联艾山山和列维娜其实一直是在倾覆的正在进行时,或许只是“停滞”带给了自己一丝希望而已。
若时间的流动恢复正常,她俩便会消失在广袤的虚空中,成为那片无穷无尽中所吞没的故事里最微不足道的一个注脚。
还有钝子和金棉,她俩的状况或许稍好一些。可左吴不会忘记自己的新帝联,同燎原与镜弗,那已经像烂泥一般的战场。
无论自己同教宗还有大汗一起,此番经历了何种冒险,有了何等惺惺相惜。
对三方的士兵来说,大家互相就是无从信任的敌人。甚至新帝联同镜弗的短暂停火,也只是互相利用,把对方作为暂避燎原锋芒的掩体而已。
战场焦灼,多少前一次战役才显露锋芒,有望名垂青史的战士,在下一次的战斗中便成了某种武器炮口下的飞灰,落得白茫茫一场空?
而在自己体内气运已经消耗殆尽的当下,钝子和金棉又凭什么免俗。
……她们离自己太远了,左吴知道自己的臂展只有区区几米,根本就够不到她们所在的地方。
这些远在天边的事已经够让人糟心。
还有与自己近在咫尺的事呢?
姬稚的事左吴已经不敢去想,此时只能去注视拥抱在一起的小灰和燎原灰风。
她们的拥抱只是面上平和,在零距离的相触相贴下,这是最终也是最惨烈的白刃肉搏。
就像两个纠缠在一起的白细胞,各自的机群便是细胞的突触,只想捣进对方的身体,瓦解对方的构造。
机群在这激烈中不断交换,匕首挑开伤口,剑刃剥离肌肉,短兵相接,肉沫飞舞。
这是小灰同燎原灰风相贴的写照,只是,在互相残杀的好像只是她俩的身体。
她俩的脸颊还是相邻相贴,相对无言。好像被交换的不止是机群,还有彼此脸颊的体温。
燎原灰风的脸颊可称不上舒适,有血肉的黏腻,有风刃的刮擦。
她下巴搭在小灰的肩膀上,嘴唇亦贴着小灰的耳朵,想说什么,千言万语,却终究只能化为一声感叹
“……哈,真是,我只是想抱抱你,也是自己抱一下自己。”
小灰咂舌“你我都是‘灰蛊’,‘灰蛊’从来都该只有一个最高权限的人格。之前也罢了,现在离的这么近,咱俩的身体自己就会打起来。”
“按常理来说,你我只能存在一个,各自的业报也只能自己来扛。哈,结果你居然说咱俩交换?让我用你的轻浮忘掉仇恨,让你来承担我的血仇以示惩罚?”
燎原灰风点头“多棒的主意。”
“不,简直是作弊。”小灰说。
“怎么就作弊了?你和我本质为一,这充其量只是……换个角度看问题而已。”燎原灰风摇头。
小灰只是嗤笑“不不,咱们只是都是灰蛊。论‘人格’,论‘本我’,不是完完全全的水火不容?”
“或许是吧,”燎原灰风也笑
“但你低头看看,我俩的身体在厮杀,在互相吞没各自的机群,而机群又携带着你我的记忆。所以现在,你的身体里面究竟有了多少‘我’?”
“所以现在,咱们真的能清清楚楚的分清你是我吗?”
“诡辩。”小灰只是默然瞬间,便直接得出结论。只是眼睛撇开的瞬间,横插在燎原灰风胸口的那枚漆黑钥匙旋即映入眼帘。
以钥匙为中心,燎原灰风的身体一直在向着它坍缩,碎裂。
一个事实在小灰的脑海里突兀的闪现——其实这拥抱中的厮杀压根不成立,脆弱如斯的燎原灰风光是维持意识和人格都已经很吃力。
明明自己只要想,就可以把燎原灰风一把推开,结果并没有,反而是自己下意识间压抑了机群的力量,支撑着她的形体。
为什么?
答案不用多说,小灰自己最了解自己,只是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舌头如此滚烫,不止舌头,还包括自己的食道和全部口腔。
那事实也终于无比艰难的自她嘴里流露“……燎原灰风,是我,我在‘捕食’你?!”
捕食。
撕开燎原灰风的皮肉,畅饮她的脑髓,将她的一切吃掉,披上她的皮,把她的人格彻彻底底压在自己身下。
就像给自己戴上白手套般,用燎原灰风的身份去逃避自己为光明星海复仇的责任,和那终不罢休的自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