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新阳等人进屋,才压低声音劝:“妈,以后这话你别说了,明知道我爸不爱听。”
“他爱听不听,我说的又没错,他是好心想管你老叔,人家两口子可不领情。”
张新阳从老妈的嘴里,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开春苞米刚刚出芽就开始大旱,很多苞米苗都旱死,家家想尽各种办法挽救,张老汉买了水管又在地头打了井,只是自己家地没有种,在路过弟弟家田地的时候,发现里面苗都没有,也就先把弟弟叫回来帮他家。
事情这么一耽误,自己家地晚了几天,长出来的苗也旱死大半,张老汉弟弟家虽喷了水,苗也没出什么,两家都损失惨重。
按理说这事就算过去了,却哪知惹了王华的怨气,对外人说起这事时没有一点感激,还话里话外埋怨张老汉做没用的,弄的两口子做没用的活。
村里藏不住事,这话最后也传到了张老汉耳里。
张老汉不和弟媳妇计较,张母却不行,几次要去问问,都被张老汉拦了下来,还指责她多事。
为此,两口子也吵了几次,这事最后不了了之,虽然是开春时候的事,张母也仍旧耿耿于怀。
“你老叔一天天没心没肺,也没这么多事,就你老婶不行,换正常人谁会干出这事来。”
张新阳不好议论长辈,其实在他看来她老婶就是嘴碎,农村人聚在一起时,指不定哪句话就说到这,她随口就说了两句,但是话再从别人嘴里传出来,味就变了。
想归想,张新阳也劝着母亲:“别人传出来的话,开始是老鼠,最后也变成大象,你听听就行了,别太往心里去,自己牙和舌头还有碰到的时候,人和人哪能没分歧,这些年我老婶就那一个碎嘴的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也是心里郁闷,如果我爸也像老叔那样钓一辈子鱼,家里大事小事都不管,你也得被逼疯。”
“我也知道是这么回事,所以外人和我说起的时候,我都说你老婶好,哪说她一句不好的。”
张新阳打趣道:“妈,我还以为你最诚实呢,原来你也这么虚啊。”
“这你说错了,谁都虚就我不会虚,一辈子也不会那个。”
张新阳这时也顺着母亲说,母子二人说说笑笑,院子里气氛也好。
屋里,张老汉躲在窗户旁,听到这里才又悄悄回炕上坐着,嘴角都翘到耳根去了,还嘴硬道:“就说是吃饱撑的,非得让儿子点她几句才消停。”
乡村的傍晚最是安逸。
张家这边才吃过饭,刘英就站在院子里叫张母:“二嫂,走啊,去村里跳广场舞啊。”
“都有谁啊?”张母碗也不洗了,弄洗水冲冲,边摘下围裙,“我不会跳,跟你们过去凑凑热闹。”
“哎呀,简单,一学就会。”刘英从菜园过来,“我之前不是和你说过吗?刚到城里那会儿,也不认识人,憋的难受天天下楼溜达,看他们跳慢慢跟着学了两天就会了。走走走,我教你。”
张新阳在院子里纳凉,也被刘英喊上,往院里外走时,她还朝屋里喊一嗓子:“二哥,你也去看看啊。”
“你们在城里跳跳就算了,回村里跳也不嫌磕馋,我可不去看。”
刘英也不生气,和张母道:“我二哥还这么古板是啊。”
“他一辈子就那样,夏天我穿裙子他都看不顺眼。”
“所以说我就佩服他那劲。”刘英笑,看眼一旁的张新阳,“新阳留下来种地的事,我二哥同意了吧?”
“你二哥这辈子最精明,他那人有好处的事总能抢上前,将来会担责任或者落埋怨的事,他比谁躲的都快。新阳回来他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反正到时不好了,你也找不到他的错。”
刘英觉得张母说的太夸张了:“我二哥跟自己家人也这样?”
“他跟谁都这样。”
刘英震惊过后,也没有觉得不好:“要不说我二哥在咱们村里威望高呢,人聪明。”
“这是啥聪明啊。”张母想说他就是自私,可这话平时在家里她说说老头也就算了,在外面还真不好多说。
张新阳不掺和,双手插在裤兜里跟在后面。
从小到大,只要在家里,总能听到母亲用这些话说父亲,在张新阳看来确实是父亲聪明,而且这也是爸爸的特点,所以佩服他的人多。
谁不是趋利避害。
今日还没有走到羊倌家那里,远远就见一群人围着,有歌曲传出来。
等到跟前,张新阳见高朋举被人围在中间,正教羊倌音响怎么使,还有歌曲怎么切换。
刘英就和张母解释:“高朋举说看村里人天天吃过晚饭没啥事,就去市里买个音响回来,让大家没事跳跳广场舞。”
音响大小到膝盖位置,放出的音乐声大又有震撼力,确实不错。
高朋举见羊倌学会了:“杨叔,这音响就放在你家了,你负责给大家放。”
“这么贵的东西放在我这别弄坏了,我看用完就给你送回去,要用了再去取。”
“贵也得实现价植,它的价值体现不出来,再贵的东西也没用,这个买了就是给村里人用的。”高朋举说完,又对在场的每个人道,“平时大家要是能用到,就来拿,不用和我打招呼,这就是给村里买的。”
“收买人心啊。”
身后骤然有人说话,张新阳吓了一跳。
他回头,惊讶的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老头:“爸,你啥时候来的?”
其实他更想问“你不是说不来吗?”
可他知道只要那话问出口,老头没面子,遭罪的是他。
张老汉清清嗓子:“想看看田里的水下去多少,齐穗期最怕缺水,我寻思去地里看看。”
天都黑了去地里?
张新阳立马被他家老头的话给点到了,“寻思”这两个字用的好啊。
都说老头精明,这借口都说的都有内涵。
张新阳也有眼色的配合,假意劝几句:“天都黑了,田里也滑,别摔着了。今天就是去看缺水也不能大晚上的抽,明早在去吧。”
本就不是真去田地,张老汉觉得儿子说话中听,也说到他心里去了,一副免为其难的应下:“那就听你的吧。”
一副我可不是不想去,是不想拒绝你的孝心。
张新阳憋着笑:“正好看看他们跳广场舞。”
至于老头刚刚说高朋举“收买人心”的话,张新阳没接话。
农村人朴实,一看表面就傻,说话不拐弯。
高朋举成包工头后这些年也没为村里做过什么,现在回村里要开家庭农场,这些日子极力表现自己,又是站出来为村里人着想与养猪场吵架,又是买音响收买人心,为了啥啊?还不是想承包村里人手里的土地吗?
虽然不知道高朋举的开多大的家庭农场,但是从地理环境来看,想吸引城里人过来消费,家庭农场就不能小了。
王家围子离市区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城里人大老远开车过来,转十分八分钟就能把农场转完了,开始或许名声打出来会有些人慕名而来,可随着来过的人说没有什么东西,谁还大老远跑过来?
要吸引人的眼球,留住客源,家庭农场的规模不能小,布局设施也不能单一。
村里出去务工的人多是青壮年人,妇孺留在家里种地,机械化普及,也不用人力,种地轻松了又有一笔收入,谁会把挣钱的田承包出去。
张新阳很好奇,高朋举会用什么办法。
“高高的雪山上白雪茫茫,山下开放着暖暖的毡房”
激昂的音乐响起来,村里人都有些抹不开面,刘英在城里待久了,又经常跳,脸不吃嫩,她随着音乐很快滑向场地中央,腰肢袅袅,自顾自跳起来,一边招呼着大家跟在她身后学习跳。
许红梅在刘英的感召下,第一个跟在刘英身后学了起来,动作虽然还有些僵硬,但她很快就跟上了音乐的节拍,其他的妇女们一个跟着一个,你推我我拉你开始了很不协调的舞步。
男人们坐在水头桥上指指点点,笑成一团,他们对大姑娘小媳妇们的舞步品头品足,但也不敢放声说,怕万一回家被自己家媳妇收拾一顿。
田奎还催促张母:“二嫂,你也上去跳啊,活动活动挺好。”
“我可不行。”张母任田奎怎么劝都不挪身子。
张老汉坐在一旁:“你二嫂这辈子是赶不上潮流了,你让她在家养养猪行,这些她弄不了。”
“张二叔,你家张新阳是大学生,思想觉悟高,你和二婶多少也受些影响吧?现在的中国十四亿人口,十亿人围着麻将桌,两亿人在跳广场舞,余下的全是二百五,跳跳广场舞,全民健身嘛。”高朋举早就瞄着这边呢,趁时的凑过来。
说完,他对着张新阳一笑。
张新阳回了一笑,他不用开口,他家老头就有话说。
果然,张老汉又有大道理了:“城里人健身,那是因为他们天天坐着上班,缺少锻炼,不上班的老人在家里也没处去,晚上活动活动腿脚行,咱农村人,就是现在种地不需要人了,每天家里家外也有干不完的零活,东一下西一下,没有闲着的时候,不需要健身。”
话里话外,就是直白的告诉高朋举,你这一套在农村吃不开。
高朋举笑道:“这是理念,健康生活理念得上来嘛。新阳说的有机农业不也是同样道理吗?按你们的说法粮食高产就行了,现在又追求什么绿色有机农业,不就是吃饱了撑的吗?”
张新阳打量高朋举一眼。
这人有个七窍玲珑心啊,能从广场舞在农村无用,推理到他搞有机农业无用上,不动声色的带出来,心思还挺缜密的。
“那能一样吗?”张老汉可不上那个当,想把他绕进去也不可能,“农村人不跳广场舞没啥影响,有机农业是对土地和环境有影响。我是不懂有机农业有啥重要性,可我知道对农民来说土地就是根。等土地种不了东西那天,农民咋办?”
“二叔,你这话在理,土地是咱们农民的根。我这次回来要搞家庭农场,也是想改变咱们农村环境,和你家张新阳一个想法。”
一个想法?
张老汉一点也不信。
“你们年轻人有想法就好好干,将来都要靠你们。”张老汉心里想归想,嘴上却说的好听,也不得罪人。
等到晚上往家里走时,张老汉走在前面,张新阳在后面借着月光打量着自家老头的背影,回想今天老头对他的维护,心里暖暖的,可是在那时,老头心里也不好受吧?
被一个小辈用话点拨,还不是儿子不争气,好好城里不待,非要回来种地惹点事出来。
挺拔的父亲,在不知不觉中背已经弯下来,张新阳一直觉得“老”这个字离父亲太远,现在却觉得这个字离离父亲越来越近了。他的鼻子有些酸。
自己是时候要扛起这个家了,否则爸爸老了再也种不动地,这个家就真的要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