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的打算是尽快决战,按照计划,他将率领八千精锐渡河作战。如果形势顺利,后续主力就渡河发动大规模攻击。如果失利,也可有主力做接应。
对谢玄的要求,前秦军中有很大分歧,大家多半认为这里有问题,应该严辞拒绝后撤,但是苻坚和苻融却认为:“等晋军渡河到一半的时候,让骑兵向他们发动冲锋,哪有不大获全胜的道理?”
因此,苻坚下令军队后撤。
苻坚的想法看上去并没有错,秦军以逸待劳,用骑兵来对付渡河晋军,在战术占有很大优势。
但是苻坚忽略了一点,他有没有能力让自己的军队秩序井然后撤?苻坚只考虑了对岸的敌人,而没有认识到身边的十五万人,可能是更危险的敌人。
后撤指令下达了,一场大混乱随即爆发。
我们不妨设想一下,一个普通秦军士兵在这场撤退中会有什么感受。
他处身十五万人之间,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密密麻麻的人海。他一直生活在北方,原本做梦也想不到会到这个叫淝水的地方来。
他知道马上就要爆发一场血战,很可能会战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对岸的晋军到底有多厉害,他没有把握。
但是不久前发生的洛涧之战,听说自己这边死了很多人。
想起这些,当然会让他高度紧张,而周围人口密度偏又如此之大,这不但不会缓解他的压力,只会弄得他更紧张。
恐惧在人与人之间是可以互相传递、互相加强的。
有些军官的话他可能听不懂,即便队长和他操同一语言,他可以听的懂,也很难理解。军官说:“大家应该后撤五百米,好让晋军渡河,然后返回身来对晋军作战,把他们赶到河里去。”
这个说法对他过于复杂,再说军官未必真正给他说那么详细,他所知道的就是长官让他后撤,到底为什么后撤他并不清楚。
好,大家转回头走路。
他们知道晋军就在背后,随时可能向自己冲锋,这种想法自然会让他们觉得危险。可以想像,他们中某些人很容易加快步伐。
越想身后有好些晋军,可能就走的越快。
他还有老婆孩子呢,可不敢随便死了。他们一走的快,周围的人也就不由自主的跟着走快。而眼看到周围的人越走越快,大家心里自然也越来越恐惧。
这是一个糟糕的正反馈,如果任由其发展,结局一定是大家集体奔跑。按理说应该有外力来打断这个正反馈,这个外力就是统兵将领。
但是面对如此纷杂的编制,如此庞大的人员,军中将领也很难应对,当时没有什么像样的通讯措施,除了军旗、号鼓,就是靠人嗓子喊。
初级军官和高级武将很难联络,加上语言障碍,那就更难了。
基层军官很可能也不理解事态发展,晋军是不是打过来了?自己这边是不是已经打败了?现在是后撤还是败退?
他自己很可能也卷到这个洪流里去,正奋力奔走呢。
等到混乱局面已经蔓延的时候,即便是军官也已经无能为力了。恐惧的力量是无穷的,眼看着十五万人从行进变成竞走,从竞走又变成了赛跑。
就在这节骨眼上,谢玄的部队已经开始渡河。
苻融眼看着局面失控,纵马略阵,想要恢复秩序。可惜苻融跑的太急切,被乱军冲撞,结果战马一头栽倒,失去了坐骑的苻融被晋军杀死。
晋军渡河之后没有遭到任何抵抗,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秦军四处乱跑,互相践踏的喜人景象。
谢玄哪里会犹豫,当即下令追击。
秦军一路狂奔,一口气跑到了青冈,他们奔逃的态度非常坚决,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他们,摔跤的一律被踩死,被踩死之人蔽野塞川。
这些溃军跑到晚上依旧舍不得休息,夜以继日地努力向前跑。他们听到风声鹤唳,都认为是晋朝的追兵,恐惧已经深入骨髓。
至此,前秦十五万大军轰然解体。
苻坚也被流箭射中,当时混乱至极,根本没人管这个皇帝的死活,苻坚自己一个人骑马跑到了淮北。
晋军获得了锦缎万匹,牛羊驴骡十万头。
苻坚的军队没有交战就自我崩溃,直接原因不过是军队后撤了那么一小段,这个结局让现代指挥官看了会觉得匪夷所思。
但在当时的条件,事实却是如此。
旭日东升时,淝水西岸还陈列着十五万前秦士兵。夕阳西下时,淝水岸边已经没有前秦战士。被夕阳照耀着的,只有被践踏的面目全非的尸体。
前秦帝国的国运,随着夕阳一起沉没。
那些尚未到达淝水的士兵,听到淝水溃败的消息后登时一哄而散。苻坚辛辛苦苦征发出来的八十万大军没有派上任何用场,就全部解体。
苻坚的征发把整个帝国弄的骚动起来,却没有从中得到任何收益,很多溃军反而加入了反对他的叛乱。
被蛇吞入腹中的巨兽没有被消化,如今它撕破蛇腹,在血泊中站起来。鲜卑叛军建立了后燕帝国,羌族叛军建立了后秦帝国。
从不猜忌他人的苻坚被他信任过的人出卖,只好放弃关中,逃奔甘肃。
不久,苻坚被后秦首领姚苌勒死,而就在二十年前,姚苌要被处斩,当时还是东海王的苻坚把姚苌从刑场救了下来。
这真像是命运的拨弄。
彼时距苻坚雄心勃勃的征伐东晋,梦想天下一统,只有短短两年。
苻坚临终之际,不知脑海里是否闪现过淝水岸边的那场闹剧?在他最辉煌的时刻,他忽然失去了命运的宠顾。
这一切,犹如同梦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