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李佺破天荒亲自带着酒前来邀杜士仪小酌,说到被毁弃的赤岭界碑,他不禁百感交集,给自己满斟了一杯一饮而尽后,便不无苦涩地说道:“我虽说是宗室,但其实和帝室已经关系很偏远了。我很早就没了父亲,他战死在王孝杰领衔征契丹的那连场败战中。说实在的,则天皇后在位的时候,别的都不说,可对外的战事几乎连连败退,直到她死了,这才渐渐各有起色。而我自己当初也曾经在幽州呆过,深知打仗是什么光景。”
他重重放下酒杯一抹嘴,这才带着几分醉意说道:“上头的将帅都想打仗,因为这样才有军功,才能向上爬,可下头的兵卒没有一个愿意去战场下死命拼,因为如今不比大唐建国之初,只要有军功,就能分田地,封勋官,子孙有仕进之途,可以说是光宗耀祖的事,现在,即便你勋封上柱国,可儿子连求一流外吏员好缺都未必容易,更不要说入仕……所以,军中逃兵此起彼伏。也就是这些年不用府兵,改为募兵,这才有所扭转。”
“因为利令智昏的属官,贪得无厌的阉宦,由此挑起边衅,以至于大唐和吐蕃的界碑就此毁弃,这确实很可惜。”
杜士仪附和了一句,惋惜之色溢于言表。能够理解李佺的郁闷,当初因为牛仙童的自作主张,他自己也明明有过很好的进击机会,可却还是放弃了,如今想到河陇如此局面,他曾问过自己是否有过后悔,但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这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古语有云,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尽管他还不至于厚脸皮到自诩为善战者,可他至少知道什么仗需要打,什么仗不需要打!
只希望他遣张兴入吐蕃为使臣,费尽心思和金城公主建立的渠道,不会就此废弃!
更何况,如果打,该如何用人,如何分派,这才是最重要的!杜希望也许可堪镇守陇右,而萧炅却绝对不是节度河西的好人选,至于王忠嗣嗤之以鼻,皇甫惟明却极其亲近的王昱,他更是觉得此人担任剑南节度使简直匪夷所思!观其升官之路,竟比他和王忠嗣这两个升官迅猛的人更快!
可这个王昱有什么战功,有什么政绩?
李佺一夜宿醉,杜士仪便留了他在灵州都督府中宿了一夜,可天明时分,他正命人将这位朔方节度副使送回居处时,却和匆匆而来的来瑱撞了个正着。面带戚容的来瑱一见杜士仪,便双膝一软,径直跪在了地上。杜士仪吓了一跳,连忙疾步上前去搀扶他。
“好端端的这是干什么?”
“大帅,家父……家父过世了!”
面对这样一个噩耗,杜士仪不禁愣了神,良久方才反应了过来。倒吸一口凉气的他连忙用力将来瑱拽了起来,随即沉声说道:“先别急,随我回灵武堂慢慢说。”
等回到灵武堂,来瑱说起大清早灵武城门开启之后,来自龟兹镇的使者便叩开了他的家门,报知了这样一个消息的时候,一时平日得理不饶人最是刚强的这位青年竟是泣不成声:“父母在,不远游,我却只因为一己之私,弃父亲于不顾,更是远仕朔方,使得不能尽孝于父亲膝下!我对不起大帅信赖器重,只请解职回安西,料理父亲后事。”
面对这样的要求,杜士仪当即点头答应道:“这是你身为人子应有的孝义,我会即刻拨牙兵百人护送你回龟兹镇。等你扶柩回乡守制期满,如果愿意回来,我随时虚位以待!”
来瑱深知杜士仪用人极准,而且他比起郭子仪之沉稳多谋,大气自如,仆固怀恩之勇,全都差距颇大,自己若是离开朔方,一定会有人补上自己的位子,异日回来时过境迁,还不知道会如何。所以,听到杜士仪不但派兵护送他回去,而且还做出了这样的承诺,他只觉得铭感五内,复又下拜道:“蒙大帅不弃,来瑱方才能够以弱冠入幕,至有今日。将来等到我为父亲守制期满,定当回来报效,为大帅马前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