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红与蓝的警车灯在眼前闪烁,飞鸟司眼中的世界都被镀上了一层或红或蓝的光,刚才发生的事也在眼前闪回。
——他杀人了。
警车和救护车的警笛声无比刺耳,催促着他的心脏跳得更快些,更快些,就像逼迫着他去做些什么。
在这样令人焦躁的声音里,飞鸟司却沉默不语,跟着眼前身着警服的人朝外走去。
刚才好像有谁在和他说话。
但他不记得是谁,也不记得和自己说了什么话,更不记得自己是否有回应。
他失去了时间感知,五感也变得迟钝起来,现在连自己情绪无法感受到。
眼前正拉起黄黑色的警戒线,一名又一名警察朝着巷子里的案发现场走去,有的人看到他后欲言又止,飞鸟司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觉得他们就像风吹过树时晃动的影子。
他路过这些人,走到路边,前方的警察拉开警车门,示意他进去。
他盯着空空的后座,迟钝许久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于是照做。
刚弯下腰,身旁传来了少年的哭腔,那样声音不大,却在他混沌的世界里炸响。
“大哥哥……”
飞鸟司沉寂般的眼睛突然转动起来,瞥向一旁。
刚才的两个少年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周围有警察在和他们说什么,遭遇了刚才事,他们似乎吓坏了,披着毛毯,惶惶不安地看着他。
太好了,他们没事。
飞鸟司想要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笑容,可在他们清亮的眼睛里,飞鸟司发现自己没能笑出来,反而在哭。
他摸了摸脸颊。
原来自己在哭吗?
可是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无法露出笑容的飞鸟司坐进警车后座里。
后排和前排之间竖着铁栅栏,两边门一关,他就好像在一个狭小的移动监狱里。
他一向不喜欢密闭空间,此时却有淡淡的安心感。
被阻隔后,警笛声没那么刺耳了,就像有人捂住了他的耳朵,外面喧哗的声音朦朦胧胧,逐渐离他远去。
自己和他们不在一个世界里。
飞鸟司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他低着头,目无焦点,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偶。
颤抖的双手摊在眼前,飞鸟司看着觉得奇怪。
这是自己的手吗?
为什么干干净净的没有血呢?
刚才应该有血的,很多很多血。
他努力去描绘刚才自己看见的景象。
也许这不是自己的手。
他试图动了动手指,眼前的双手也动了动手指。
飞鸟司恍然大悟,哦,这就是他的手!
然后他又疑惑起来。
那么血呢?手上的血怎么不见了。
是警察刚才把他的手擦干净了吗?还是被泪水洗掉了?
飞鸟司盯着自己手好一会儿,一个激灵后忽然想起来,这一次那个吸毒者的血没有浇在自己身上,而是一路流在地上,就像流出了一条河。
他踩在血河里。
踩?
飞鸟司转头向窗外看去,透过来来往往的人,他看到地上有一串淡淡的血脚印,那是自己留下的痕迹。
那是真实的。
那些一步步淡去的血脚印就像在诉说一条生命的逝去。
又一个人在他眼前死去了。
——因他而死。
飞鸟司咬着牙呜咽起来,他忽的感到一阵恶心,胃里在疯狂翻腾,泛上一股酸味,肺部的空气被抽干,喉咙仿佛被人掐着一样难受,呼吸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他的眼前因缺氧出现大片的黑色斑点,视野在被一步步侵蚀。
他坐在位置上,痛苦地抱着头,几乎把身体缩成一团。
心中冒出无尽的悔意,延迟的情绪一下子涌上来,就像有个声音在他心底尖叫,在充满怨恨地责问他。
为什么开枪?
为什么没有去救人?
也许当时那个人还没死……
为什么我还活着?
要是之前就用上那把拆信刀,也不会再发生刚才的事。
若是他六年前就死了,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或者更早的时候……他本是被抛弃的孩子,为什么没有和外公外婆一起走……
我为什么还活着?
飞鸟司喃喃自问。
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
一次又一次地害死别人吗?
——我不该活着。
飞鸟司的眼神逐渐化为一片死寂。
“飞鸟君!”
身旁的车门被打开,微凉的空气进来,让他打了个哆嗦。
小警察带着满脸喜悦告诉他“你杀的那个人就是我们要找的嫌疑人!这下好了,那件案子终于结束了,组合过来也是一场跑空,我们不会再被嘲笑了!”
“不过有点可惜,他好像还有两个同伙,大概是被枪声吓跑了。”小警察略有遗憾。
飞鸟司微微抬起头,僵硬地向他看去。
他的反应依旧迟钝,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自己杀的其实是嫌疑人?
那个抢劫并枪击司各特的嫌疑人。
有一瞬间,飞鸟司生出了窃喜的心情。
可紧随其后的是自我厌恶。
在杀人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面对的是一个逃犯,也没有任何杀人的准备。
他无法说服自己“我杀了一个逃犯”,对他来说,他就是杀了一个人。无论那个人是个逃犯,还是慈善家,都无法改变他的行为。
甚至觉得会为这则消息感到窃喜的自己恶心极了。
比系统更恶心。
喉咙里一股呕意,胃部痉挛,他卡着脖子探出头扶着车门干呕,然而没吃午饭的胃部什么都吐不出来。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惨白到让小警察都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试图安抚他。
原本在围剿照相馆的村濑刑警等人得知这边的事情,在围剿结束之后也赶过来。
飞鸟司此时正感觉浑身冰凉,他的身体不住地发颤。
他问了一个问题。
“那个人还活着吗?”
那个血窟窿出现的位置是心脏,地上又流了那么多血,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飞鸟司知道这一点,但他仍然抱着一缕微弱的希望。
“已经接到医院的消息,嫌疑人心脏中弹,当场死亡。”
飞鸟司垂下头,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谁也说不清他到底是怎么了。
村濑刑警注意到飞鸟司的状态不对,告诉他“不用担心,武装侦探社的调查员都有非正式警察权限[1],你本来就有资格击毙逃犯,之后补份报告就可以了。”
然而没什么人知道,飞鸟司的老师在很久以前就说过,他不适合成为医生或者警察,否则迟早有一天他会精神崩溃的。
现在或许就是老师预言的那一天。
村濑刑警还让属下从自动贩卖机里买了一罐热牛奶塞在飞鸟司手心里。
为这起案件忙碌了一周多,万分憔悴的他此刻露出一个和蔼的笑“我知道你第一次杀人不太好受,一会儿做完笔录,就让织田早点带你回去休息,其他的事之后再说。”
“这次案件真是两次都多亏了你帮忙,我会向上面申请给你和武装侦探社表彰的。”他感叹道,如果不是飞鸟司当初第一时间把司各特救下,事情从一开始失控了,现在也是飞鸟司及时击毙嫌疑人,了结了此案。
人死了可比活抓要好,之后也不用和菲茨杰拉德那边扯皮了。
村濑刑警顿觉一身轻。
飞鸟司看着他,又环顾一周,他发现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的。
为什么……自己明明是杀人犯,却被没有被戴上手铐,反而拿到了热牛奶?还要表彰他?
哦,对了,他击毙的是个逃犯。
可当时自己根本不知道那是个逃犯。
飞鸟司陷入了鬼打墙似的自问自答中。
手里的罐装热牛奶稳定地给他输送温暖,他默默地看着喜悦的警察们,咽下了所有的疑惑。
他们都在高兴,自己不能说出扫兴的话。
手里温暖的热牛奶对他来说太烫了,他感觉自己像在旁观另一个世界的人,无法感受到他们的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