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紧闭双眼躺在那里,嘴唇不停在喃喃自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嘴唇已经十分干裂。大姐用棉签蘸着水给父亲擦拭嘴唇,趴在耳朵边哭着问他:“爸,你有什么话,说出来,我们都记着。”可父亲什么也说不了。
两个姐姐都要比老穆大十几岁,穆叔有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他不认为女人适合在部队上工作,所以老穆的两个姐姐高中毕业后想去参军却被父亲训斥后拒绝。大姐去了商场当营业员,二姐技校培训后进了纺织厂。在单位上领了几年微薄的工资之后,两个姐姐先后都下岗了。大姐现在在中学旁边经营着小饭桌,大姐夫从消防转业后在教委上班混日子。二姐安心在家当着军属,二姐夫是空军副团飞行员,飞老式歼六教练机的。
要说两个姐姐对父亲没有怨言是不可能的,但此时所有怨气都消散无影,她们哭肿了眼,因为父亲要走了。
但老穆哭不出来!
老穆和父亲没有多少感情,从他记事起父亲就没有和他好好说过话,不是在训他,就是在揍他,或者正要准备揍他。他知道父亲把继承军人荣耀的使命寄托在自己身上,可他不想。因为坐牢破灭了参军之路后,父亲的身体就垮了,但老穆还是不想当兵。那一年北京肖哥说可以帮他消案底穿军装,但被老穆拒绝了。或许,这正是出于他对父亲的叛逆。
护士又来打了一针,距离上一针还不到十分钟。医生说,这种情况下,按照规定,针就不用再打了。所有人都知道,穆叔走到了他生命的最后几分钟。
老穆看着嘴皮不断抖动的父亲,他很想挤出几滴眼泪来,可就是做不到,此时他没有一丁点难过的感觉。
父亲是山东人,所以自己的祖籍也应该是山东。父亲13岁离开家乡离开了自己从未见过的奶奶,跟随部队南征北战,听说奶奶去世时父亲正在枣庄偷袭日军第59师团的给养中转站。家里其他人在战争年代也已经七零八落,父亲从五十年代后就再没回去过山东老家,生活在军队这个大熔炉里一辈子,父亲已经不会说山东话了,而是如同许多人那样一口不是很标准的普通话。
体征监视仪再次鸣响了报警声,穆叔的心跳脉搏迅速变得缓慢,血压急速下降,医生冲老穆和邢叔叔点了点头。病房里挤不下这么多涌进来的人,很多人在门外在走廊上翘首,他们都围在了穆叔身边。
穆叔干裂的嘴唇不再抖动,他突然睁圆了眼睛,枯涩面容苍白头发下却依然一双虎目。穆叔直勾勾盯着天花板,试图努力将头抬离病床。
姐姐赶紧擦掉眼泪凑到父亲耳边:“爸,你还有什么话……”。邢叔叔也轻声问到:“师长,您有什么要交代的?”
穆叔没有回答,就这样一直盯着天花板,怒目而视一眨不眨。突然,口音浓重的山东话从他口中啸鸣而出。
“娘——,俺去打鬼子了!!”
随着一声长长的出气,穆叔溘然闭眼,老英雄与世长辞!
病房里哭声一片,邢叔叔一声令下:“全体都有,送师长!敬礼——!!”
三四十个成年男人个个虎目含泪,三四十条抬起的手臂像记录历史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