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坐会。”敏若摇摇头,坐在炕上,目光仔细打量着皇后的眉眼,想起初见时她虽瘦削,脸颊尚勉强称得上丰润。
几个月的功夫,便已瘦成这样了。
这段日子在宫中,皇后步步行事为她思虑周详,可惜原身今生早已香消玉殒,前世更是因病未曾在皇后病中踏入宫门,才至死都觉着皇后心中并不在意她这个妹妹。
其实怎会不在意呢。
皇后睡着时眉心都是微微蹙着的,苍白的面色、有气无力的疲惫。敏若想起方才她说宫里的女人可怜,难道说的就没有她自己吗?
这宫里的女人,各个都为了家族荣宠活了一辈子,最后自己活得如行尸走肉一般,为了存活,只能将少时的天真明媚丢掉。
可她偏不。敏若替皇后掖了掖软毡,动作很轻柔,心里的想法却没那么温柔顺从——她不可能为了钮祜禄家活,不可能为了法喀和舒舒觉罗氏活,她承了原身的情,也只会完成答应了原身的条件,除此之外,她只为自己活。
那不是她的亲娘,不是她的亲弟,指望她如皇后、如宫里的任何一个女人一般处处为家中考虑,将家族利益视为一切,那俨然是不可能的。
因皇后,她愿意善待舒舒觉罗氏。而法喀,若是她做到这个地步还掰不正这根苗,那做再多也都是无济于事了。
幸好如今看来,法喀尚不算无可救药。
否则她也唯有舍弃。
辛苦从地狱中爬起得以重见天日,再度拥有鲜活生命的人,最懂得只为自己而活。
没有人比她更惜命,更珍惜平静的生活、点滴的时光。
晚晌康熙来过,皇后昏昏沉沉地未醒,敏若匆匆行了礼让过,康熙点点头,留下在后殿陪皇后坐了许久,出来的时候天色已黑,天边一轮皎月,点点寒星。
京师的腊月格外寒冷,迎夏按皇后的吩咐给康熙递了手炉,康熙随手接过,嘱咐“好生伺候你家主子,一旦有什么事,定要叫人去乾清宫传信。”
迎夏应了是,康熙顿了顿,又道“若有任何需要,也只管遣人去寻赵昌。”
皇后掌宫多年,在这宫里,日用上的需要哪有用去乾清宫要的呢?
迎夏自认在皇后多年,算是练得处变不惊,此刻也确实没有拉胯,试探着猜测出康熙话里的意思,镇定地应下了,康熙点点头,抬步起驾了。
因皇后的身子不好,康熙来的阵仗不大,但一群人踩在院子里的脚步声是怎么都无法避免的——毕竟时下雪厚,即便清扫了,也免不得有些薄雪在地上。
敏若整理着这段日子在宫里攒下的香料——原料多半是出自皇后身上的。陆续调出的香料有一个小匣子装,里头满满当当的白瓷瓶罐,她挑拣出一瓶养神定心的药香丸来在鼻下嗅闻判断品质,云嬷嬷立在她身边炕沿下,轻声道“皇上走了。”
“我晓得。”敏若头也不抬,“糖蒸酥酪好了没有?睡前想垫一垫再睡。”
托前世学来的健身功夫、每日步行来往慈宁宫与永寿宫之间再加上这身体正值青春年少的福,她如今还不怕吃了东西消耗不掉长肉,天气冷了,睡前热乎乎的一碗甜羹下肚,酥酪里有淡淡的米酒酿香,暖胃安眠。
——主要是现在睡得也早,不怕消化不动。
云嬷嬷见她这样子心里忍不住想叹气,问“格格究竟是个什么成算——总是这样怎么成呢?”
“嬷嬷急了?”敏若终于抬起头了,扭头看她,眼里似有几分浅薄笑意,又似乎并不到眼底,“我如今还是未嫁身,是钮祜禄家的格格,以皇后妹妹的身份入宫侍疾,急急忙忙地到皇上跟前献殷勤,我成什么了?”
云嬷嬷道“可您终究是要……”
“我知道嬷嬷急的什么,姐姐对我确实有安排。”敏若道“我也不想姐姐在世时就真成了这宫里的人,容我清清静静地过几年,别在姐姐死前,就用帝妃的名分玷污了她眼前的地方。”
云嬷嬷急道“话不是这么说的——”
“那是怎么说的?亲姊病榻前勾引姐夫的小姨子,这么说好听了吗?”云嬷嬷少见敏若这般疾声厉色的,她也是头次知道一贯斯斯文文的三格格原来出口的话还是这样难听,一时不禁愣住,再凝目细看时敏若已经恢复素日的温和容色,慢条斯理地合上瓷罐的盖子。
云嬷嬷嘴唇颤抖着,颤声道“您言语怎可如此放肆……”
敏若未曾被她打断输出,自顾将香料单独搁在炕桌上,双手轻轻交叠放在膝上,微微抬起头,目光平常地望着云嬷嬷,“您或许觉得我说话不好听,但我还是希望您能清楚,我与您从前侍候过的前朝嫔妃不同,我入宫只求平稳度日,不求盛宠在身,亦不求皇恩浩荡垂怜,我也并不需要与人相争,只要我在宫里活着一日,对家族而言,就已算是功德圆满了。”
敏若缓缓道“或许您听得进去,或许您听不进去,我只想告诉您,我或许并非您想辅佐的‘明主’,我无争斗之心、无争宠之好,哪怕入了宫,或许过得也不过是如从前一般的日子,每日种花养草,您若是觉着这样的日子您过得不惯,强留在我身边也不过是平添烦恼罢了,趁如今诸事未定,您还有选择可做、退路可走。我本也未曾打算带迎冬入宫,她与迎秋都会被留在宫外,多年情分,我会为她们两个安排好诸事,您不必担忧我会迁怒迎冬。”
云嬷嬷从未听她对自己如此严肃地说长长的一番话,她说的话也属实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云嬷嬷不由愣在原地,敏若见状,心中微有些失望——这位原身记忆中的战斗王者,战斗力还是不怎么样啊。
亏她把炮都架好了,就打算这段日子寻机一举炸掉这个可能会影响她以后咸鱼养老生涯的拦路石。
这弹药才发了一半,对面哑火了,这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谁懂?谁懂啊?!
云嬷嬷自然不知敏若这会心里是怎么“自恋”的,愣了好一会之后如第一次认识敏若有一半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她许久,半日方道“服侍了格格这么多年,还是头次知道格格原是这样的心胸志向。”
“不想笑就莫笑了,怪唬人的。”敏若道“我的性子您应该清楚,不是喜好迁怒也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哪怕您不随我入宫,我也会嘱咐额娘善待您,依旧是按照奉养乳母的规矩奉养您晚年。迎冬的婚事我也不会插手,她与迎秋的嫁妆我早就备下了,苏里嬷嬷怎样,我都不会牵怪迎秋,同样,无论您怎么选择,我也不会迁怒迎冬。”
云嬷嬷忽然跪下“奴婢在您身边服侍多年,纵然待您之心不比待亲女,却也实在将您视若己出,您又何必出此攻心之言?迎冬不陪侍入宫正合奴婢之心,您能厚嫁、厚待她,奴婢感恩戴德,但陪伴在您身侧是奴婢自愿的。若奴婢在宫里混迹几年的经验能保您日后长乐无忧,是奴婢之幸,也是奴婢的心愿。”
“嬷嬷您几曾在我面前称过‘奴婢’?我又可曾将嬷嬷当过奴婢?”敏若倾身搀扶她,云嬷嬷执意不起,又行一礼,“承蒙格格厚爱多年,正因蒙格格厚爱,奴婢才有一言,不得不说。这宫廷看似是和和美美一潭静水,嫔妃间彼此称姐道妹,是天下第一繁花锦绣富贵之地,可其实刀锋剑芒远胜沙场,嫔妃之间看似争的是圣心宠爱,其实斗的是自己的地位、家族的利益。无论是谁,无论你想不想争,只要踏入了这重宫门,一切就都是身不由己。格格,争与不争,不在您啊!”
敏若道“我争与不争,在我,不在旁人。嬷嬷以为,我为何会如此急切地献出牛痘之法?嬷嬷以为,姐姐这段日子真没为我铺半点路?嬷嬷以为,我真在意钮祜禄家的富贵滔天,在意到情愿自己在宫中身不由己与人汲汲相争?”
云嬷嬷呼吸一滞,被敏若的最后一句话震得僵在当地,久久未曾言语,半晌方嗫嚅道“那是您的血缘出处啊……”
“钮祜禄家的富贵前程,他们当家的人自己去争,法喀乐意上进,自有他的前程,若他不愿上进,我在宫中再绞尽脑汁不择手段地算计争抢,又有何用?”敏若淡然道“他已是国舅爷了,姐姐已经把能递给他的梯子都铺回他的脚下了,若是他还不能上进,我能做得比姐姐更多吗?”
云嬷嬷低头良久无言,敏若继续道“我只想在宫里当一辈子的混日子人,这一点皇上知道、太皇太后也知道。姐姐一旦……我会带着皇家封号于宫外待年,国丧之后依礼入宫,嬷嬷你还有几年的光阴好生思忖思忖,未来的路往哪走。无论你怎样选择,我都不会阻拦你。”
云嬷嬷默然无语,敏若干脆起身,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离开了暖阁。
年根底下,太皇太后亲口称赞乌雅氏“经文译写得用心”,懿旨封她为贵人,乌雅福晋可谓是一朝鱼跃龙门,一步登天,直接跨过了答应、常在的品级,因而喜不自胜,先往慈宁宫谢恩后,忙来到永寿宫。
愈往年根底下,皇后的病越不好,这几日每日昏昏沉沉地睡着,敏若放心不下,不肯离开一步。乌雅贵人来时也只见到了敏若,知道皇后睡着,便道“那我改日再来向娘娘问安。”
又将亲手抄录的经书、装着宝华殿求来的平安符的亲手缝制的荷包叫与敏若,请她代为转交。
敏若不着痕迹地注视着她温和秀丽的眉目,轻声道“我一定转交,谢谢小主的用心了。”
乌雅贵人连道是她应做的,不敢担“谢”字,与敏若略叙了两句话,知道敏若必放心不下皇后,便起身告了辞。
敏若在这座紫禁城的第一个新年过得很叫人心安,一座永寿宫,宽敞热闹的宫殿,身边遍是这两个月来已经很熟悉了的人。
或者说宫廷这地方,甚至比外面更叫她心安,因为在其中沉浸了太多年,她太清楚其中的各种危险门道,对她而言,这是一个“熟悉”的地方。
熟悉的地方虽不代表安全,却能叫她心绪平静,因为代表着她的绝对了解。
除夕这日,皇后一早起来更衣受了宫人们的礼,嫔妃们也纷纷来问安,皇后各有玩意赐下,敏若一直陪伴在侧,也算真正见齐了宫妃们。
皇后未曾参加夜宴,坤宁宫祭祀也被她辞去,同时她向康熙举荐佟贵妃代行职责。
康熙彼时闲坐与她说话,忽然听她提起此事,一时微感诧异,又回过味来,望着皇后的眉眼,叹道“你是个最心软的人……朕知道你的意思了,其实朕本也不想与布尔和为难,只是此事……罢了,只是委屈你家三妹了。”
布尔和系佟贵妃闺名。
“三妹虽年轻,气性却不大,性子也平和,这事她都没放在眼里,怎谈得上委屈不委屈的。只是委屈您了。”皇后轻轻握住了康熙的手,眼中似有几分怅意忧虑,“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咱们都不年轻了,皇上,您总是好与自己为难,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啊。”
她未自称妾,也未称呼康熙为万岁,声音轻轻地唤着他“皇上”,好像一下时光也回到从前,回到她尚还康健的时候,彼时他们正年少。
康熙一时凝噎,反手握紧了皇后的手,“放心不下朕,怎么你们一个个的还要离朕而去呢?元芳走了,你也要……你也要舍下朕了……”
“皇上,您身边还会有许多许多的人陪着您,元芳在下头可只有她自己,我先去陪她,我们两个作伴,还能再等您许多许多年,您可千万要晚些来,我们两个才好弈棋对诗,有许多的清闲岁月相伴。”皇后言语间泪眼盈盈,康熙只觉心中酸楚难捱,侧过脸去不忍看她如今的消瘦病容。
半晌,他用力将皇后抱入怀中,“你走了,往后宫中,还有谁能真心疼保成呢?他先没了亲额娘,这几年,只有你真心疼他了。”“太子总要长大的,他大了就会知道,他早有了天下最疼他的额娘,只是他们缘分不够,元芳才未能陪伴他长大。”
皇后轻笑着,“我只是放心不下您,但佟贵妃待您有心,还有佛拉娜、舒舒她们陪伴着您,倒显得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了。”
康熙连忙摇头,“不多余,你关心朕,挂念朕,朕高兴。朕只盼着这份关心挂念能拴住你,叫你永远挂怀不下,你就永远舍不得撒手。”
皇后闻言不禁发笑,“您这可是孩子话了。”
她的精神不济,与康熙说了一会子话便很累了,康熙见她显出疲态,便叫她躺下,为她掖了掖锦被,待她睡下方才起身。
走到外殿,他细问了敏若这几日皇后的身子,敏若知无不言,言语间细致之处,另康熙身后的梁九功都忍不住侧目。
还得人家是亲姊妹,等闲人有几个能这样用心的。
康熙眉心微蹙,对着敏若还是尽量平缓面色,“你照看着皇后,也珍重你自己的身子吧,不然她在病中也忍不住操心。”
敏若点点头,似乎又迟疑一瞬,才道“其实姐姐每日最关心挂念的并非奴才。”
其余的无需她多言,康熙自己就会联想,他忍不住长叹一声,眼尾挂霜地走出了永寿宫&bsp&bsp。
除夕夜坤宁宫代皇后祭祀的人选本来到这就应该算是定下了。佟贵妃这段日子被康熙冷落,心明镜似的知道缘故在哪,又僵持着,只能尽量沉心静气,每日恪尽孝道,向太皇太后、皇太后请安,隔日探皇后一回,回宫中便极力沉下心来,甚至拣起了太皇太后旧日赐下的佛经诵读学习。
也不过为学一个心静罢了。
当日皇后开口请佟贵妃代为祭祀,其实本就是名正言顺的,中宫有恙,本该由后宫中位份最高的嫔妃代为行职,由皇后开口,一则是走个流程,二来也算是给康熙和佟贵妃双方一个台阶下。
但令皇后没想到的事,这事竟然还能出波折。
不等康熙向众宣布这件事,佟贵妃却先向康熙提出所请——她自言近日常梦姑母孝康章皇后音容,想到景仁宫为孝康章皇后斋戒祈福数日。
其实这是一步昏招,康熙本来心中对佟家就有厌恼之意,佟贵妃还明晃晃抬出孝康章皇后的大旗来,一旦煽情棋走得有一分闪失,都会得不偿失。
这是皇后也不敢轻易用处的招式,偏生佟贵妃莽撞地用出来了,名头倒是打得很响,请求康熙时也确实是真心实意的模样、梨花带雨的凄婉,康熙当时刚与佟贵妃一起怀念了一番孝康章皇后,酒意熏人,并没拒绝,只是次日醒了酒,心中难免生恼,直接下旨安排佟贵妃移宫,到景仁宫居住,并命人修葺小佛堂,令佟贵妃每逢初一十五为孝康章皇后斋戒祈福。
祭祀最终康熙请出了太后代劳,皇后听了沉吟半日神色复杂,敏若递给她一盏参茶,皇后接过呷了一口,长叹道“佟贵妃不是糊涂人,怎么走上这一步昏招了。……敏敏,你记着,与帝王相处,一举一动都要仔细……或者是要上心,以心待他,才有好结果。可以算计,但不能往他的软肋上算计,涉及孝康章皇后,若是平日,佟家会得好处,但前些日子佟家刚因野心遭了他的不喜,此时再用这一招,就是一步昏棋了。这不像是佟贵妃的主意,但有了这一遭,她或许也会更了解她的表哥一分了。”
皇后意味深长地说着,敏若将锦帕递给她,“谁知道是佟国维还是隆科多的主意呢……贵妃是受了牵连了。”
“所以皇上不会真心怪她。”皇后指尖轻轻往半空中一点,“敏敏,这男人的心啊,是最琢磨不定,却也是最好琢磨的。他心里有一个人的时候,这人就是千般好、万般好了,如今佟贵妃对他而言就是千般好、万般好,但一旦有一日,这份好有一分变了,剩下的千分、万分就也都留不住了。”
她轻轻握住妹妹的手,“所以你千万要记住,男女之情、帝王之爱,在这宫里是最靠不住的东西。先后有过、我有过、荣妃有过,今日佟贵妃有,他日,又不知是谁有,总是留不住的,若是人先沉溺进去,就再也没有退路可谈了。荣妃当日何等俏丽动人的风姿,今日你见她温顺平和的模样,可能窥得半分当年风采?”
“姐姐——”敏若冲皇后一眨眼,颇为俏皮地悄悄话似的说“我没有心!”
皇后忍俊不禁,朗笑出声,用力拍了拍敏若的手,“好,好!”
她难得有这样的精气神采,一时眸光明亮,煞是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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