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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末夏初,&bsp&bsp庄子上比宫里要忙碌许多。外头热火朝天地张罗着插秧耕地,敏若这边这个庄子上主要种的番薯和玉米,隔壁种稻谷和小麦,&bsp&bsp而眼下正是稻谷插秧的好时候。
所以敏若来得其实不算很凑巧。
上回还是在法喀受伤时,在果毅公府里匆匆见了一面的迎冬如今身子愈发健朗,她是闲不住的人,&bsp&bsp与兰齐自己也开了块地,&bsp&bsp种些水稻,&bsp&bsp年底多的时候打出两石稻米来,其实不当什么,但精细筛过拿布口袋扎着馈赠亲友,吃的就是一份她自己种的闲趣。
插秧时正是后头的纺织坊停工的时候,她干起活来也没有负担,&bsp&bsp拉着兰齐撸袖子干得热火朝天,将近十年下来,身手愈发轻盈灵便了,&bsp&bsp带着家里三个孩子一起下地,&bsp&bsp干起活来轻快利索,原本正琢磨着今年再开辟出一块地来,&bsp&bsp可以多得些出息。
然而敏若的到来直接让她这个想法消失得无影无踪,别说开新地了,&bsp&bsp她连地都不想下了,&bsp&bsp只想每日跟在敏若身边。
她与敏若道“您这赶上春耕的时候来,&bsp&bsp一则早晚吵得慌不说,二来奴才也怕哪里疏漏了您。”
“皇上避喧听政,&bsp&bsp带着嫔妃皇子们到畅春园小住,&bsp&bsp左右这边离得近,&bsp&bsp我就过来了。……倒不是我急着来的,你也知道,我还念着公主们的课业,本是想夏日炎热时候,公主们停了课,我再过来。可这小子——”
敏若抬起一指,指了指在一边和妹妹喝果子汁的安儿,“非要闹着现在就来,说要看春耕,说园子里那点糊弄人的把式他都看腻歪了,想见见真正的春耕是什么模样。我没法子,只能带着他们过来了。”
安儿今年虚岁十三,放到这个时代,是将要议亲的年纪了,他四哥三年前迎娶了嫡福晋乌拉那拉氏,又有了德妃安排的两房格格,也不过比他如今略长一岁。
三十年时一场选秀,紫禁城的大龄剩男三阿哥和早被布尔和定下婚事的四阿哥都成了亲,五阿哥和七阿哥也定下了福晋,五阿哥去岁已经成婚,七阿哥的喜事就在今年了。
本来今年也该给安儿选出几位福晋的候选人,等到秋日,挑出观察着好的由康熙给赐婚,等安儿和福晋都再大两岁便顺利成婚。
荣妃为这个和敏若说了一肚子挑媳妇的关窍要门,敏若权当新鲜事听了,其实没往心里放去。
对安儿的婚事,康熙至今还没有动静,一直走一个拖字诀,很可能心里还没下定主意,那她又急什么?
她心里不想安儿那么小就成婚,便是康熙拿定主意,多半也是走一个拖字诀,这一点俩人也算……不谋而合?
在敏若的内心深处,她希望安儿能找到一位合心的女子,然后二人一起,度过平安幸福的一生。
哪怕是在君主父权掌控一切的时代,她也仍旧如此希望,最起码,她盼望安儿对日后的福晋怀有至少一丝好感。
陌生、试探、利益,不足以支撑度过漫长的一生。后宫中许多嫔妃抑郁于此,她不在意的东西,却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和儿媳也不在意。
作为母亲,敏若只希望安儿和瑞初都幸福快乐。
现在安儿已经长得高高的个子了,跟着师傅练骑射布库,长得很精壮。但敏若的基因在那摆着&bsp&bsp,穿上衣裳,他不憨笑淘气的时候,瞧着更像温润公子哥,而不是精壮小腹肌男。
他在母体里就被养得很好,出生之后,敏若亲自带他,也没叫他如有的皇子女、当时许多富贵人家的小娃娃一般受了奶嬷嬷为图省事不给多吃东西、常挨饿的苦,身体根基就好,敏若身量也不低,营养、基因加上锻炼,保证了他的身高发展。
迎冬听了敏若的话,才松了口气,又有些不放心,道“那边干起活来难免顾不上阿哥,若阿哥要瞧耕地,奴才叫家里大小子跟着,他年岁虽不大,却也照顾过弟妹,很稳重了,有他跟着阿哥,奴才也放心些。”
敏若道“都随你的安排。”
迎冬抿嘴儿一笑,敏若道“你去与云嬷嬷说说话吧,嬷嬷这两年身子倒还好,只是很想你。我出宫得空的机会不多,也耽搁了你们母女相见,快去陪陪嬷嬷吧。”
迎冬听了,再顾不得别的,忙欢喜地谢了恩,退下了。
兰齐进来回别的话,见安儿和瑞初都在,小心地去看敏若的神情。敏若命人给他倒了茶、让他在他媳妇方才坐的地方坐下说,见他如此,笑道“说吧,我的事情,他们两个没有不知道的。”
当然是假的,她身上的秘密一层套一层,安儿和瑞初知道的都只是她觉得可以让他们知道的那一部分。
兰齐管着的生意,若叫外人知道了或许会震撼惊悚,觉得她的手伸得太长,但在敏若心里,却是在安儿和瑞初可以知道的那个范围内的。
兰齐于是不再想别的,专注心神,开始向敏若报账回事。
他直坐到日暮西斜,喝了敏若两壶润喉茶,终于回完了话,带着几分急促之意快步离开。安儿多少知道敏若有钱——比宫里的许多娘娘都还要富有,但他没想到敏若竟然还把控着船运洋行的生意,没想到敏若竟然能这么有钱。
敏若正观赏海外送进来的新种子种出的小盆景,说是盆景也不尽然,这其实是一株番茄秧,可惜秧苗太弱,还得再养一养,再种到地里去。
抬眼见到儿子震撼的表情,她随口道“这才算什么?”
安儿凑过来冲她讨好一笑,“儿子不是被惊到了么。额娘您素日虽然讲究,却并不豪奢,儿子哪能想到您这么阔。比汗阿玛都阔!”
敏若扬扬眉,意味不明地道“可没你汗阿玛阔。”
她似乎只是随口一句感慨,瑞初歪歪脑袋,敏若已调转话锋,语重心长地对安儿道“额娘只是想告诉你,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不必顾虑你汗阿玛。钱,额娘有。论情况事态,额娘在宫中多年,自认从未令自己处于下风过,对于你皇父的心思,也多少能揣摩出几分来。”
安儿仰头看着她,蹲在身边,像是想要缩成小时候那样小小一团,可惜现在已经是浑身肌肉的大块头了。他扶着敏若的膝,将头贴在上面,低声唤“额娘。”
敏若笑道“额娘在呢。”
安儿又唤“额娘。”
他唤一声,敏若应一声。最终,安儿道“儿子无能,儿子不孝。”
“去做你自己感兴趣的事,不要顾虑额娘,额娘只希望你幸福快乐。”敏若轻抚儿子的头,道“你若喜欢农耕事务,便尽管去做。若觉得朝中事无趣,想要纵情山野,也尽管去做。无论你想做什么,都要记着,额娘永远支持你。”
安儿声音微哑,用力重重“嗯”了一声。
晚晌间,敏若屋里点着琉璃灯,暖阁中亮如白昼,她与瑞初对座,她在冥想,瑞初在翻书。
一片寂静中,敏若忽然道“是有什么话想和额娘说吗?”
瑞初眨眨眼,有些疑惑地看着她,敏若知道,瑞初不是因为这句话的本意疑惑,而是在疑惑敏若为什么会知道她有心事。
于是笑着指了指她手中的书,“翻书的频率不对。说吧,有什么事?”
瑞初将手中的书本放下,抿着唇。有些事情在她心里已经压了很长一段时间了,所以她并不需要思索,便可以直接问出口。这会的停顿,是等敏若摆手,叫屋里除了兰杜和兰芳之外的人退出去。
房门被轻轻阖上,兰芳熟门熟路地从窗边一路溜达到门口,开始发挥自己最擅长的固有技能——望风。
瑞初才轻声道“是皇父不愿让哥哥文武悉知,长得如太子二哥、三哥、四哥那样优秀,对吗?”
让她意识到对她向来十分疼爱甚至称得上溺爱的汗阿玛在忌惮她的哥哥甚至她的额娘,其实是有一点残忍的。这一点或许早就被她压在心底,只是迟迟没有问出口来。
这会她问出来了,敏若并不惊讶她能看出来,只是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然后道“你应清楚如今的朝局。你舅舅虽与旧勋贵们不是一条心,可你哥哥身上到底流着钮祜禄氏的血脉,是极容易被宗室旧人、满洲旧勋们拉拢的,皇上又怎会放心他呢?”
瑞初道“所以哪怕有一日皇父与太子闹出不愉,他也仍然会打压哥哥,对吗?”
敏若摸了摸她的头,并未言语,却又已经给了瑞初答案。
她想了想,在瑞初将要发出下一问时,轻声道“这些事情,你现在可以不要去想。一起都有额娘,如今的事态也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恶劣。你皇父对年轻的皇子们,到底还是有些慈父之心的……”
“可即便哥哥那样聪慧,那样一点即通,也还是不得不放弃子史经籍,要么就此愚钝下去,要么另谋出路。”瑞初眸中似有些悲哀之色,敏若瞧着心疼,又无可奈何。
半晌,瑞初低声道“在爱新觉罗·嘉会心里,额娘和哥哥最重要。”
她绕过炕桌来到敏若身边,依偎进额娘怀里,就像小时候一样。
康熙疼她,甚至可以说在一众公主中最疼她,但这种疼爱也是建立在她生来就是康熙心中的福瑞的基础上。瑞初很清楚,没有那些“福瑞”,她也只是汗阿玛的女儿中平凡的一个,或许额娘的身份高贵些,会让她过得比姐妹们更为宽裕、更加养尊处优,但最终还是会作为皇父的棋子,离乡远去。
她的姐姐们,难道不想留在额娘的身边,承欢膝下吗?
三姐为自己拼出了一条虽然布满荆棘,却又有最远大的前程的路。可如果三姐没有那份心志,或者最终输了呢?
汗阿玛会为三姐哭一场吗?
瑞初不愿想得太清楚,却又下意识地已将一切想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