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若回头看了她一眼,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一番插科打诨,敏若心里到底有了底。然而她也不全然信萧仁歧,进殿后还是先摸了书芳的脉,望问切问一番,确定书芳的身子确实很好,才道“我是有一桩事要告诉你的。本来,这个时候我不该和你说,但思来想去,若是瞒到日后才反而不好。”
等到孩子落了地,怀着数月的期待忽然从康熙口中听到冷冰冰的现实,女子产后身心俱疲,届时会受到的打击恐怕是以倍数增的。
倒不如让她现在来做这个坏人。
书芳一面给她斟茶,一面笑道“姐姐一向是果决之人,什么事能叫姐姐这般犹豫的?”
“若是与你和你腹中的孩子有关呢?”敏若口吻看似轻松,却隐有试探之意。
书芳似乎怔了一瞬,旋即轻笑“那我大抵猜到是何事了。您放心吧,我心中早做好了几分准备,便是真有那一日,也能坦然接受。也没什么不好的,若真是个皇儿,离了这滩浑水,反而是长命安稳之象。”
她说得隐晦,敏若却一下明白过来。她微迟疑一瞬,方道“你早猜到了?”
“从前听你说怀孕的女子会有些特别的直觉,我还觉着不敢相信,如今亲自体会到,却不得不信了。”
书芳先是轻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敏若有些担忧的神情,才解释道“咱们那位皇上,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要钓鱼了才放饵。他忽然叫萧仁歧来给我安胎,我心里总有几分不安。
一开始确实什么都猜不出来,可年后,命妇入宫请安,显亲王妃、信郡王妃忽然一齐来找我,为安王府之事,想求我在皇上面前说一说。我才忽然有了一种预感。”
她道“我也怕是我多心,猜得不准。但安王府那事皇上拖的时间太长,如今眼见要二月了,安王府爵位空置两个月,皇上还迟迟没什么动静,总是不正常的。萧仁歧做事很尽心,开的方子没有一张不稳妥的,我一开始只觉着不对劲,但再一联想到安王府之事,却越想越觉着有可能。”
萧仁歧做事尽心,说明康熙盼着她腹中的孩子平安落地。
敏若见她垂眸,似有些落寞的模样,难免有些心疼。但知道她早有猜测,还一直稳到现在,心里又不可避免地轻松了一点,思忖着缓声道“我正是想与你说这个……我试探过皇上的意思,他亲口说,若真是个皇子,虽过继出去,却还是要在宫里养大的。”
书芳垂眸,轻抚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半晌叹道“我是否应叩谢天恩宽爱……我知道了,姐姐。姐姐应该早就猜出来了吧?不然这段日子不会总是避我不见,想是不愿瞒我,又不知怎么开口与我说。”
敏若道“我怕你受了惊忧之苦。”
书芳摇摇头,笑道“这些年在宫里,有您陪伴教导,我从未怕过。”
她似乎只是忽然感慨一句,语气很轻,仿佛随口说笑,但眉目神情又是极认真的样子。
敏若道“若是个公主,倒也能在你身边平稳长大。”
“还是个小子吧,公主也好,可我还指望他接我出去过日子呢。”书芳声音很轻,“若是太子,我退让到如此地步,无论如何权衡利弊,他也会应允所求。若是旁人……且看命数了。出继也好,去种地的有安儿一个就够了,再来一个,我还得好生琢磨琢磨他以后做什么去才能不惹人眼。”
她说这话时眉目神情看起来颇为轻松灵动,敏若无声一叹,道“与我你还装什么样子?”
书芳僵了一瞬,旋即低头轻笑,道“我是真看开了,姐姐。便是我再不愿,皇上心思已定,皇权之重,咱们也无力抵抗,不如认命。若认了,仔细想想,那孩子名分上出继出去,便已不是皇子,与他的兄弟们还能更和睦些,都结一份善缘,再过些年,若勤于文武,能收拢住老安和亲王积攒下的底蕴,还能再捞个亲王当当也未可知。”
敏若忽然起身,走过去抱住了她。书芳被她环住,身形微顿,却不再说那些道理了,而是轻轻闭上眼,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彼此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许久之后,敏若听到书芳轻轻唤了她一声。
书芳说“姐姐,咱们还有许多许多年,还有许多在外一起赏花、喝茶、逛灯市的日子没有来呢,对不对?”
她声音放得很轻,好像生怕吓到了那尚未来临的日子,叫它们不敢到来了。
敏若坚定断然道“是,那一天还没有来呢,阿娜日、黛澜……咱们还有许多的日后可谈。我带你们去看我在宫外的庄子,我在那还有一个小山头,一年四季,山上美景各有不同,亦各有山货产出,你这高门大院里长大的,一定没见过。”
书芳又轻轻地笑了一声,点头道“那我便等着见见世面了。”
敏若心里算着,她这辈子的身体小康熙七岁,阿娜日年岁与她相仿;书芳小康熙十六岁,黛澜略长书芳几岁,却比她和阿娜日要小。
而她的身体是她们这一众人中最好的,所以从大方面看来,她们几个的数值较为均衡。保持心情舒畅,善加保养,一起活过康熙绝对不成问题。
至于阿娜日和黛澜如何脱身的问题,现在还不到谈那个的时候,但敏若心里已略有了一点打算,真到那一日,困难自然迎刃而解。
确定书芳并没因此受到很大的打击,情绪也调节过来了,敏若便松了口气。
她这段日子一直为此不安,但书芳比她想得更敏锐、也更坚强。
这样很好。
今年宫中还会有一桩大事——康熙亲口说,太子到了应当成婚的年岁了。
本来,太子早到成婚之岁,端看他的弟弟们,一个个都娶了福晋,快的都抱上孩子了,他的太子妃倒是早早选定,偏生一直没有成婚。
不是皇家有事,便是太子妃家中有事。今年若是成婚,太子妃也是带着孝嫁进来的,但倒也不妨事。
未来太子妃出身名门瓜尔佳氏,家族却在汉军旗,盖因其高祖、曾祖辈曾在明廷为官,改汉姓“石”,后改投清,也入汉军旗。
其父为官颇贤能,曾任地方大员,其祖系和硕额附,曾祖死后得谥号“忠勇”,太子妃出身可谓不俗。
可惜去岁其父回京补任汉军正白旗都统途中病逝,她家族近支亦无甚能为极高之人,太子妃的家世不免暂落下乘。
不过这儿媳妇是康熙早就选定了,这些年一直接受宫廷教导,品性举止都属上乘,哪怕死了爹,康熙也没有换掉这个儿媳妇的打算。
太子一系的官员对太子妃的娘家或许有些不满,不过康熙的意思,他们也没法置噱左右。太子倒是看不出有什么意见,镇定备婚,跟礼部走流程的时候也很配合。
虽太子妃阿玛已逝,不能给他增添多少助力,但太子对太子妃的态度还是不错,三五不时命人送些东西过去,康熙对此应当也是满意的,私下偶尔与敏若说起,直说“太子大了”。
敏若不是钮祜禄氏先后,她入宫以来与太子往来不多,倒也没什么长辈情怀。只是看着康熙此时提起儿子满眼是笑的样子,想起历史上父子两个最终到了那般地步,也不知是该说人心易变,还是说皇权之下人皆无情。
时已春暖花开,御花园内遍是绿草茵茵,想来宫外的山上绿叶也冒了尖。
瑞初出宫一趟,回来时却带了个笼子回来,笼中一只雪白的小兔,是去岁冬日,在庄子上敏若套中的那只。
看得出这只兔子一个冬天在庄子上蹭吃蹭喝过得不错,身上也干干净净的,送进来时笼子里还有一把烘干了的草。敏若看了两眼,问瑞初“你是决定要养了?”
“本说好与哥哥一人一只,既然只得一只,我便与哥哥一起养吧,放在额娘这,算我们两个的,也不算失约了。”瑞初道。
敏若笑了笑,知道是这只兔子自己过了一冬饭来张口的日子,赖着饭票不走了。
她着意看了瑞初一眼,瑞初镇定地,轻声对她道“我想了,若是它有自己生存之力、也向往山野,放归是应当的。若它并无生存之力又不愿归山野,我便做庇护它的那个人又何妨呢?”
她顿了一顿,复又眉目坚定地道“我自信能护得住它。”
很好啊。
凝视着女儿,敏若如是想到。
再活一世,这些年里她从未养过猫猫狗狗的小动物,本来也不应接受这只兔子留在永寿宫里的。
但瑞初说得不错,瑞初有庇护这只兔子的能力。那她呢?
她在这深宫里护着两个孩子平安长大,护着这永寿宫上下平平安安十六年,难道就连保护一条小生命的能力都没有吗?
或许,她也该彻底从那些旧日的噩梦中醒来了。
她的瑞初已经能庇护更加弱小的生命,孩子们终将长大,也将要去闯荡四方,而她自要过她的安生养老日子。
这岁月悠悠,三五知音,茶酒相伴,无论到底有没有回家的路,好好过完这一生,才不辜负白捡的这条命。
至于上辈子那些狗屁阴影,就都见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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