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这句诗,写得是真不错。
敏若垂着眼帘,看起来斯文温静,脚下的动作从容不乱,但她的心却急于逃离这座宫殿。
无论心中有怎样的感慨,在康熙面前应对有多么的有把握,踏入这座象征着天下至高权柄的宫殿时,她心中还是只会有一种感受——压抑。
这是她永远也可不能适应的地方。
哪怕她在这里也可以如鱼得水。
无论如何,此事终归是了了。
法喀回京之后,稍微休整,次日便入宫向康熙述职请安,海藿娜亦与他一道入宫,入宫后便径直来了永寿宫。
“太后这几日身子不好,也不爱见人,你可以不去请安了,回头我叫人替你将礼物送去,将心意带到便好。”按理,海藿娜这个品阶的命妇,又是宗女出身,随夫婿在外日久刚刚回京,首次入宫怎么都应该去宁寿宫拜会太后才是。
但一来这几日太后身子确实不大好,懒得见外人;二来久别重逢,敏若与海藿娜都有不少话想说,她也舍不得叫海藿娜再折腾一番,索性便这样做下了安排。
太后那边自然不会怪罪——毕竟她老人家的身子摆在那呢,这几日连嫔妃请安都不愿见。
而有阿娜日连日守在宁寿宫,也没人能有到太后跟前嚼舌根上眼药的机会。
在宫里,海藿娜自然是对敏若言听计从,闻此,便将本来准备奉与太后的礼物都交给了兰杜,然后紧紧握住敏若的手,道:“姐姐,我们回来了!”
敏若拉着她在暖阁炕上落座,这个时节,敏若宫里喝白茶多,海藿娜浅尝一口,不禁长叹:“多少年没喝到姐姐宫里的茶了。”
可不是,自康熙三十九年她与法喀离京始,至今也有小十年的功夫。
敏若道:“往后可以如从前一般时常入宫来找我了……虽说塔尔玛她们也常入宫,但你知道,宫外府里,我还是唯独只惦记你一个。”
海藿娜露出个颇明媚、极似少年时的笑,眼圈却隐隐泛红,她道:“这么多年,姐姐最疼我,我心里知道。”
而钮祜禄家子弟当中,除了法喀这个亲弟弟,姐姐唯一亲近信任些的,也唯有从前在宫中行走时间长、打的交道多些的富保。
其余与颜珠、尹德、阿灵阿,都谈不上亲切交心——因为知道敏若真正与人亲近是什么样子,海藿娜才看得清敏若对大半个钮祜禄家的态度。
也因此,她这些年在外,便常惦记敏若身在宫中,看似周身儿女学生环侍,但娘家却连个走动的知心人都没有。
尤其这几年,听说从前在永寿宫入学的公主们先后都成了婚,离京的离京,还有的虽未成婚,却在宫外有了差事要做,而安儿忙于稻种、瑞初远离京师,她心中才愈发惦念敏若。
她总是怕敏若孤单。
好在,他们终究是回来了。
水师丢了就丢了,以如今的形势,做在外领兵的一方大员和京师中的天子心腹近臣,也没什么区别。
一朝山陵崩摧,朝中换新日月,都是个退下来的结果。
看海藿娜神情颇复杂,似有些悲楚,又像是满足与洒脱,敏若多少能猜测出她心中所想,有些宽慰又有些无奈地道:“我在京中很好,处处都好,兰杜兰芳陪着我呢。”
“多亏有杜姑姑和芳姑姑。”说起这个,海藿娜不由道:“若无她二人守着您,法喀与我在外只怕更担心挂念。孩子们大了,陆续成家立业,不能再守在您身边,过惯了儿女承欢膝下的热闹日子,您怎么受得了呢?”
我挺受得了的,没有孩子的日子其实也挺快乐。
洒脱本脱敏若心中默默道,然后海藿娜并没给她解释的机会,又破涕为笑,道:“幸而如今我们回来了,日后我定常常入宫陪伴姐姐。”
“有空也可以去微光走走,蓁蓁听说你在粤地常带领斐钰与官眷入营劳军、慰问军属,还极擅弓马火器,对你向往已久。”敏若道:“左右家事不多,舒钰又大了,常出去走走也开心。”
知道蓁蓁是何人,海藿娜道:“温宪公主实在高看我了,这些年在外,听着公主们的作为,我才真是心向往之呢。”
敏若道:“行了,就别相互吹捧了,她又听不到。……我与你说件正经事。”
海藿娜忙端正态度,“姐姐您说。”
“肃钰的婚事,这两年那边有没有苗头?”敏若道:“你们可不知道,就这一月间,我这永寿宫和颜珠他们府里有多热闹,一个个都是为肃钰的婚事来的。”
海藿娜不期敏若忽然说的竟是这个,微愣一瞬,旋即连忙道:“姐姐放心吧,如今我们回来了,这些事我来处理。”她知道敏若一贯厌烦麻烦,想来这段日子也被烦得不轻。
然后方无奈地道:“肃钰那小子,我看是生来就没长情窍!这些年,心悦他的姑娘也不是没有,有的连姑娘家的矜持都不要了,主动与他表明心意,他竟还听不懂!”
这年代,女孩再怎么勇敢地直接表明心意,也总归是委婉两分的。
就是这两分委婉,直接撞到了钢铁大直男的短板上。
反正直到上一次通信,她与法喀照例询问肃钰终身大事,肃钰的回答还是“儿处无状”。
什么状?症状吗?合着这年头和姑娘情投意合成个婚还成了病了?
提起这个,海藿娜就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与敏若道:“他阿玛当年与我相处一套一套的,怎么他就跟傻子似的?!”
这绝对是亲额娘才说抱怨得出的。
敏若忍俊不禁,随口道:“还是没碰到呢,你看安儿当年咬着牙这个不喜欢、那个不愿意,和有心的姑娘说两句能把人气得眼睛冒火星子,遇到洁芳还不是乖乖认栽,如今京里众**赞的好男人、好夫婿都是他,让人哪还能想起十年前命妇官眷们对他的评价?”
想起安儿与洁芳顺利美满的婚姻,海藿娜心中终于聊有安慰,道:“若肃钰也能有安儿那个命道,真是皇天菩萨和祖宗一起保佑了。我也不求他媳妇是什么出身,宗女高门我认、旗人也好、民人我也认!无论怎样,我和他阿玛总能想法子叫他如愿,只是他别一直不开窍,叫我们怪担心他孤独终老的。”
虽说肃钰在敏若眼中也不算老,可眼看也是快二十的人了(按虚岁算),按时下的风气,过两年再不成婚,就是个“剩男”了!
如今还可以借口肃钰只想专心公事前程无心男女之事,但再拖两年,恐怕怀疑肃钰患有隐疾的人都有了。
海藿娜一想起这个,心中就十分沉重,不禁哀叹连连。叹了两声又反应过来是在敏若这,唉声叹气的会影响敏若的心情,忙又将叹息咽了回去。
敏若拍拍她的手,安慰了一下这个为儿子的婚姻满心忧愁的老母亲。
当年安儿和瑞初她是半点不着急,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她这么没心没肺……不对,看得开。
此刻还为肃钰的婚事愁得难以展颜的海藿娜并没料到,没过多久,便有一“大饼”从天而降,砸到了果毅公府上。
肃钰的婚事,被康熙一把包办了。
而且说实话,包办得挺不体面的。
毕竟前年他还猜忌钮祜禄家可能有尚公主之心,今年就连商量都没和法喀商量,直接降旨赐婚舒窈与肃钰了。
事情要从舒窈献上新式炮说起。
舒窈的火器工坊有段日子没有产出,康熙心中虽然知道与火器相关的研发是谁很耗费时间的,但头一年被舒窈养宽了心,今年等到秋日还是没看到新成果,不禁有些失望。
然而他这边还没召舒窈来问一问呢,舒窈就把惊喜送上门了。
九月初,南苑演武,舒窈带人拉上新式炮,康熙早被她知会过会有惊喜,但见他们神神秘秘的模样,不禁还是生出好奇来,问道:“此乃何物?”
舒窈与人拉开蒙在新式炮上的红布,笑容明媚地回禀:“回汗阿玛,此乃新式炮,乃是臣等今一年研究之成果,请汗阿玛一观威力!”
而后命人对早堆砌起的至少一千五百步之外的墙开炮,众人只见顷刻之间墙砖碎散土尘飞溅,而试射点周近似地动山摇,离近者甚至隐隐感到震感。
时下火炮射程多数都在千步上下,康熙早在看到试射点与新式炮之间的距离时便已郑重起来,此刻见一击得中而威力如此巨大,竟不禁直立起身,鼓掌叫好:“好!”
虽然只是临时搭建起来为试射之用的砖墙,结构并不算稳固,但一炮下去能有如此威力,也是极为惊人的。
康熙心中激动,又命人再演两炮,确定此新式炮威力稳定,更是大喜,直接召舒窈上前,拍着女儿的肩,朗声笑道:“前朝有叶梦熊,我爱新觉罗家亦有朕的十二公主!”
当下南苑之中只听山呼万岁,而被邀来观看大阅的在京藩臣们心尖颤颤,亦随跪下直呼万岁,其实惊惧之色连康熙都看得出来。
康熙于是心中更添得意,但看一眼外蒙古外藩的几位贝子台吉,再看看身边高挑挺拔沉稳明媚的女儿,他心里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舒窈可近婚龄了。
能研发出如此威力巨大的火炮,舒窈在他心中的价值已不可同日而语,抚蒙离京那是万万不可能的,那……十二公主额驸要从哪里出呢?
康熙心中盘算一会,目光忽然幽幽地投向了离他极近的法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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