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恨康熙,她恨透了康熙对儿子的狠绝;她还恨大阿哥,恨他愚蠢贪妄,年近四十的人了还看不透帝心圣意执着认为自己有一争之机,断送了自己的身家前程不说,又连累了老母与小儿女。
但那又能怎么办呢?她区区一个弱女子,左右不了圣心帝意,也左右不了天下朝局,只能口中念着佛,心里也求佛祖慈悲,保佑保佑她那可恨可怜的儿子,与无辜的孙儿们。
乌雅殊兰自以为是运筹帷幄权衡精明的谋算,惠妃看透了,便只觉着好笑。
那个位置就那么好,值得他们前赴后继,值得他们机关算尽?
她记得她的儿子年少时聪明灵敏的模样,记得乌雅殊兰初入宫时温柔稚嫩的模样,甚至记得十四阿哥小时候虎头虎脑的天真样子。
如今想来,只觉着讽刺罢了。
偶尔午夜梦回间,搂着小小的孙女,想着那些在或不在的故人,她只觉浑身彻骨的寒凉。
这天下最尊贵、最威严的皇城,哪是当年阿玛额娘说的接她进来享福的地方啊。
这分明是个巨大的牢笼,是一处熔炉炼狱,进了这里的人,就会被贪欲嗔恨缠住,再没有能干净无暇走出去的了。
乌雅家全家离京那日,书芳最后一次去了永和宫,告诉了乌雅殊兰这个消息。
然后不顾她的愤怒吼声,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回到永寿宫,她才低声与敏若道“直到现在,她都不知她为何会落到如此下场。存害人之心、行不端之事时,就该做好接受结果的准备。她若能坦然面对心平气和,我再恼恨,也得敬她的‘心性’。或者咬紧牙关想办法再往起爬,我也佩服她。可她越是这般嘶吼愤怒,我心里越是觉着好似在看一场笑话了。”
“那就只当是笑话看吧。”敏若慢吞吞地道“这宫城中,笑话可太多了,留心去看、警醒自己,才能不让自己也活成了笑话。”
书芳顿了一瞬,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如今事了,靳家那边你可想好怎么安抚了?”敏若问道。
书芳笑道“一直想着呢,只是想到若特地召靳夫人入宫来,似乎显得‘做贼心虚’,因而迟迟未动。姐姐如此提起,是有什么好想法了?”
敏若无奈,“要说胤礼那顺杆往上爬的小无赖作风没几分像你,我是不服的。马上雪霏不是要回来了吗?正好舒窈忙完手头这两日,能空闲一点,底下从蒙古赶了一群好羊回来,随时可以现宰羊肉吃,牛、鹿也都有备着的,等哪日雪霏到了,不妨就办一场暖炉会吧。&bsp&bsp”
冬天不热乎乎地围着炉子吃一顿烤肉,总觉着缺了些什么。
可惜如今还不到京中落雪的时候,梅花也尚未开放,不然暖炉会还能办得更圆满些。
书芳知道了敏若的意思,笑道“这确是个好主意,只是怕蓁蓁不敢来见姐姐呢。”
敏若淡淡道“她若是这点都看不开,也不配来吃我的小羊肉了。”
自五年前,她便几乎与乌雅殊兰撕破了脸,蓁蓁若不会自己调节心情,早不敢来见她了。
她无需蓁蓁站队,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也不认为蓁蓁能割断与乌雅殊兰的母女,有什么紧要的?作为额娘,站在当世的立场上,乌雅殊兰大半是对得起蓁蓁和楚楚这两个女儿呢。
人这一辈子,若是什么都能割舍,似乎未免显得冷情了些,那也绝对不是敏若熟悉的蓁蓁的性子。
但同时,人这一生也并非只为情分左右的。只要蓁蓁一日还铭记她的理想与初衷,没有与少年时的自己背道而驰,她就对得起她自己,也对得起敏若那些年在她身上花费的心思。
书芳轻笑道“姐姐洒脱。”
暖炉会还是支了起来,雪霏在外浪了一年,也不知都吃了什么好的,虽然路途奔波,但瞧着竟然还丰健圆润了一点,面色红润精气神极好,见了成舟便直道“奇了!奇了!五官分明生得不想,可我看你神情气度,就觉着像极了七姐!”
路上得知消息,她匆匆给成舟备了表礼,是从南带回来的锦缎,打听过成舟的喜好,又添上一支湖笔和一个精巧的小帆船模型,“莫嫌简陋。”
敏若拢拢身上的披风,神态悠闲,冲成舟招手叫她过来坐,一边睨了雪霏一眼,“你热情得好像个拐子,休要吓到人家了!”
舒窈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蓁蓁强忍着笑,雪霏不满地嗔怪道“娘娘!”
“行了。”敏若摆摆手示意她消停点,对成舟道“你先坐着,舒窈你是熟悉的,雪霏慢慢也就熟了,她瞧着不像什么正经人,其实还算可靠,不要怕她。”
成舟抿唇低眉,轻声道“臣女受教了。”
雪霏忽然被扣上“不像正经人”五个大字,只觉冤枉得很,连连抱屈,那边敏若叫了蓁蓁,俩人往僻静处坐了,看着安静得小哑巴似的蓁蓁,敏若扬眉道“哟,哑了?那可真是件稀罕事了,我这的东西你还没吃进嘴,回头若查嫌疑,那可不能落我身上。”
蓁蓁终于破功,无奈道“娘娘……”
敏若轻笑一声,随意戳戳她的额头,“多大人了。那日我和你平娘娘还说呢,若你连眼前的一点事都看不开,也不配吃我那辛辛苦苦从蒙古赶回来的小羊肉了。”
蓁蓁默默,半晌低声道“我是恨我无能。”
若她清醒些,能从一开始就发现额娘的打算,是不是……就不会有如今这些事了?
但她又清楚极了,哪怕落到今日这个结果,只怕额娘还没死心,何况又是坐在德妃的位子上,享受着宫廷内外的拥捧。
只要皇父还在那个位置一日,额娘就不会甘心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的。
她略带讽然地道“那位置就那么值钱,能令人前仆后继毫无顾忌。哪怕真得手了,若有一日那位子不值钱了,她该作何感想?”
敏若没言声,蓁蓁不再多提与乌雅殊兰相关的话题,而是说起收集古籍之事“我这边已得了不少,回头就叫人送到您的庄子上了。统筹整理还需要一段时日,如今前朝虽然议出结果了,又为建藏书楼的银钱从哪处动而争论不休相互推诿,也不知几时能有结果。”
她只听瑞初的安排,瑞初让她做什么,她在京里就做什么,多余的事半点不干,因而也没往其他地方插手。
但她猜,瑞初既然准备回京,只怕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回来的。
瑞初回来了,一切困难自然迎刃而解。
对这一点,蓁蓁抱有远超过其他人的信心。
敏若望着窗外石榴树上挂着的果子,轻笑道“快了,快了。”
蓁蓁听到她这个语气,愣了一下,总觉着好像有哪里不对,但从敏若脸上又看不出什么来。
等年下,瑞初风尘仆仆回了京,面带难得的微笑在她们的簇拥下走进永寿宫试图给敏若一个惊喜,而敏若非常淡定地坐着喝茶惊都没惊一下,只是掀起眼帘看了一眼,镇定招呼“回来啦——喝茶”,而安儿与洁芳也带着孩子坐在一边的时候,蓁蓁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什么严密周全的保密系统,恐怕瑞初回京的打算娘娘早就知道了。
她一拍额头,恨不得捶胸顿足,遗憾道“百密一疏啊!娘娘您是怎么知道的?”
“你以为瑞初出去了,我还能半点不留心她?”敏若无奈地看着这群傻崽,“从她启程上路,我就知道了。你们几个倒是可靠得很啊,一个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半点风没透。”
舒窈垂头丧气地道“没透出风声不还是叫您知道了?”
瑞初倒是颇淡定,近前向敏若行礼,仰头看敏若,眼睛微微有些湿,轻声道“额娘,女儿回来了。”
踏雪从炕上跳进敏若怀里,“喵呜”了一声,它也是只十岁的老猫猫了,动作已经不如年轻时灵敏,喵起来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奶声奶气的。
望着它,瑞初忽然想到自己第一次将踏雪抱到额娘身边,正是她头次单独下江南的时候。
当时她希望在她与哥哥都不在的时候,踏雪能够陪伴额娘,消解额娘的寂寞,但如今看来,这孩子,哥哥做得比她尽职。
敏若摸了摸女儿的头,笑着道“才走几个月,就这样伤心了,别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吧?你二三岁上和哥哥打架,你哥哥哭得震天响你都不哭,赢了才满意、输了也不掉眼泪还要想办法赢,怎么如今却越活越回去了?”
忽然被提及的安儿在一旁默默掩面——和妹妹打架总输还哭得震天响这件事,是能叫媳妇和闺女儿子知道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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