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准噶尔部一直不稳,小策凌敦多布几个子嗣散落在外频繁生乱,罗刹国隐在背后暗中支持,静彤则是两面打拉锯战。
一面是镇压部内乱局,借着这练手的机会逐渐将卓琅推到台前,也借机整顿局势,将局面向对自己更有利的一面挑拨,同时借力推行不少有益但从前被阻碍的政策。
一面是与康熙的拉锯战,她知道康熙的意思,却绝不可能将准噶尔部交给弘恪,当年她兜兜转转算计一圈,这么多年将卓琅带在身边精心教育,不是为了让自己多年心血给人做垫脚石、让卓琅成为轻飘飘一颗联姻联盟的棋子的。
她咬死了不松口,稳稳站着准噶尔部的位置,是做的与康熙拼寿命的打算。
只要她活着一日,卓琅就可以在准噶尔部全力发展势力、增添影响力,康熙想要扶植弘恪,也多少会受到限制。
下一朝的事静彤已不想去打算,对她而言如今的当务之急就是保住卓琅,避免康熙对卓琅的婚事出手,借机意图推弘恪上位,或者用卓琅的婚事来给弘恪“增添助力”。
更或者,干脆起了将卓琅娶回京师的心思。
先不说女儿嫁给她的弟弟或者侄子们,她会有多别扭,就卓琅嫁回京师这一点,绝对是釜底抽薪掏她眼窝子。
受观念所限、这些年静彤思念儿子的戏码也确实演得不错,再加上两边路途遥遥,康熙收到的一手情报也有限,种种条件下,康熙未必会发现她有推卓琅上位的意思。
但静彤仍然丝毫不敢懈怠。
她从不敢小觑一位帝王对局面与权力之争的谙熟与敏锐的直觉。
康熙隐在幕后远程“指导”她要如何逐步在准噶尔部站稳脚跟,然后扩大自己的影响力、握住大权、打压小策凌敦多布的这些年,已经足够她深刻了解她的皇父的能耐了。
生在皇朝建立之后,他是一位稳固基业之君,南征北讨内稳朝纲,论政绩与成就并不逊色太宗,若生在乱世,也必是一代枭雄。
与他隔空对弈,静彤一步不敢懈怠,一分不敢掉以轻心。
在要解决卓琅可能会成为进一步加深大清与准噶尔部联系的棋子这个问题时,那些一直给她添堵却没被她连根挖掉的“准噶尔正统遗老们”的用处就显现出来了。
准噶尔部内请卓琅与和硕特部汗的儿子联姻、再续两部旧好的声音愈响。
在“老臣”们忙碌的同时,因事关母族部落,一直以来深居简出的阿海可敦也开始四处联络走动。
噶尔丹与策妄阿拉布坦都是行事狠辣不留余地之人,和硕特部实力不如准噶尔部,却与准噶尔部相近,在那两位在位时,虽然一直保持有亲,但混得其实不怎么样。
——譬如当年,噶尔丹的大刀险些架到和硕特汗的脖子上,和硕特汗为求保命才极力抱稳大清的大腿。
如今静彤在位,阿海看得出她对卓琅的重视,自然为自己的母族部落谋算起来。
虽然和硕特部已经背靠大清,但准噶尔部兵马强壮,如果能再度结亲、结成友好关系,对和硕特部绝对有百利而无一害。
而从准噶尔部那群“遗老”的角度讲,静彤之女与和硕特部联姻,一来彰显出大清公主对准噶尔部的尊重,二来他们促成此事,也能够彰显一下自己在部内的地位,于是在静彤的两面挑拨之下,联姻的呼声就这样越来越高。
这是一场完完全全的算计,甚至从头到尾静彤的计划卓琅都十分清楚,她冷静地看着母亲将自己的婚姻押到了棋盘之上,冷静地与母亲一起成为了执棋之人。
成婚之后是她到和硕特部居住,还是和硕特部的人联姻到准噶尔部,来到准噶尔部居住,这其中的差别巨大。
这一点上,和硕特部方面尚且好办,需要小心谋算寻求尽善,是为了尽量减少大清帝位上坐着的人可能会生起的猜忌和防备。
至于成婚之人是高是瘦、是美是丑,她都并不在意。婚后是夫妻和美情投意合,还是相敬如宾,又或者互引为仇,她也不在意。
说她还小也罢,说她太冷透也罢,此时她只知道,她要对得起她的母亲,对得起追随她的人,对得起臣民口中一声声的“小汗”。
她要握紧准噶尔部的权力,而非将权力拱手让给她的“弟弟”。身为女子又如何她从来不比部落里任何一个同龄的男孩弱,她只会比他们更强,未来,她也会比天下的男儿都强!
不争这一口气,她怎么对得起为她谋划至此的母亲,对得起她名字里象征高远的卓,和意为美玉良才的琅。
生在大清的端静公主、准噶尔部的汗王膝下,身为她的女儿,她就应该不平凡!
此刻,她的母亲已经将一切都压在局上,她的婚姻,又为何不能拿来用一把
只要能赢,胜过她的“弟弟”,正大光明地坐到那个位置上,对她而言就是成功。而能用那份权力为她的臣民带来好的生活,如母亲一般让他们生活得美满幸福,得到他们的信赖与支持,则是她心中的无上幸福、无上荣光。
与这一份“幸福”相比,男女之情,夫妻之爱,不过寻常。
静彤为卓琅的婚事决定争一把,而康熙对弘恪的婚事,也未必没有想法。
京中,锦妃病了,敏若少不得要去探望一遭。
启祥宫一如既往的清寂,早年与锦妃同住的几个低位嫔妃,如今或是迁走了,或是薨逝了,总归如今启祥宫中只有她一位嫔妃居住。
宫殿内布置倒是精细,有康熙吩咐,锦妃的一应月例用度都比照贵妃位份供给。
但这些刚入宫时曾看得很重的东西,对如今的锦妃而言,都并不重要了。
她病得厉害,烧得脸颊通红,昏昏沉沉间门,口中喃喃念着什么,敏若凑了近些听,分辨出是“静彤”。
敏若心里忽然一酸,轻轻握住了锦妃的手。
握手、拍肩、摸头,是她安抚或者对一个人表示支持的标准三件套动作,但这些动作她也不是对谁都做,至少嫔妃当中,目前有这个待遇的只有书芳、黛澜与阿娜日。
对于身体接触,她还是抱着防备心理。
极亲近的人可以凑近触碰她,一般亲近的是她摸别人,不大熟的是干脆不要沾边,大家保持安全距离,别人绝对不可以坐在或站在她的无防备盲区。
——所以这么多年,所有宫宴、出巡……那种无法控制的身后必有一片人的场合,书芳永远是站在她身后正中,只有那种能够挡得让后面的人完全看不到她的站位,才能让敏若安心。
她与锦妃称不上十分亲密,这会忽然握住锦妃的手,也并非因为都是女儿在外的母亲而物伤其类。
她只是忽然想到,她不知是无影无踪,还是干脆死了,又或者真是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的时候,她的妈妈,是不是也如锦妃这般痛苦。
敏若侧过头去,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然后轻声对锦妃道:“你要快些好起来,才能见到静彤啊。好起来,才有与静彤见面的机会。”
锦妃与静彤,好歹还有见面的机会,而她……也只能抱着那点虚无缥缈的希望,咬着牙走下去。
她三生不信神佛运气,唯有在这件事上,她希望自己能有一点运气。
哪怕一点点,至少让她再看她的亲人一眼,对他们说一声抱歉。
养育她一场,尚未享受多少来自她的孝顺,便为她伤心流泪,她有万般罪过,只希望还能有承欢长辈膝下弥补的机会。
烧得糊涂了的锦妃听到敏若的话,似乎说了什么,这一回敏若凑得很近也没能听清,只看到她眼角留下两行清泪,顺着太阳穴滑入鬓角当中。
弘恪小心地拧湿了巾子来给锦妃擦拭,又用冰凉的巾子替换了锦妃额头上的那一张,康熙三十九年出生的孩子,今年已长了很高的个子,身形有些消瘦,但肩膀似乎扛得起从小相依为命的玛嬷的重量了。
敏若没再言语,静静坐了一会,起身来,弘恪跟着送她,二人走到外间门,敏若道:“若有什么事,只管叫人去永寿宫找我。你额娘托付过我,这是我应该做的,不必不好意思。”
弘恪连忙应是,敏若看了看他,轻声道:“好孩子。”
弘恪到底还小,听敏若这样说,眼圈忽然一红,忍着泪垂头,再张口时已有些哽咽,他说:“谢毓娘娘。”
多好的孩子,如果没有康熙横在其中,敏若会更喜欢他。
他的亲生额吉,大约也是个极柔软善良的人。
敏若没再说什么。
没隔多久,舒窈入宫来请安,她就快要启行了,已经开始收拾行囊,今日得空,来宫里转了一大圈,先去宁寿宫,然后陪淳妃坐了一上午并用了晚膳,最后来敏若这,待到宫门落锁的时辰才走。
闲坐聊天时,她笑眯眯对敏若道:“您不知芽芽有多聪明,论天分,除了我,我敢说满大清的火器工坊摞起来都寻不出一个比她更有天分的!”
敏若默了一会——这本来应该是一句正经话,但为什么她现在觉得这句话可信度不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