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芽芽还小,有些话长辈们并不大忍心直接在她面前说,但敏若又觉得这件事应该叫芽芽知道。
兰杜接管了这座行宫中的临时宫殿,四周宫人逐渐替换成可信的心腹,敏若握紧孙女的手忖思着,洁芳忽然将弘杳放到地上,拍拍他的背,命:“六姑姑不是说玛嬷到了快快通知她吗你去六姑姑那告诉六姑姑一声吧。前儿她那的烩羊肉做得好,就说额娘说的,娘娘定会喜欢,求她叫厨子做一碗带来吧。”
将最小的孩子支了出去,好像冥冥之中,就是一种开端。
如今众公主中,唯有甘棠正在行宫中居住,余者众公主皆在外同部族扎帐——这也是体现她们在各部地位的一种方式,王公营帐拥簇公主大帐,彰显着公主在各部尊贵“无上”的绝对地位与话语权。
洁芳叫弘杳去甘棠殿里的法子和事情都很刻意,以甘棠之敏锐,自然会料到其中有事,稍微透风给外面的公主们。
芽芽下意识转头看向敏若,见敏若未曾言声,只是温和笑着对弘杳点了点头以示鼓励,便将兰芳刚刚捧来的八宝花丝攒盒打开,从中取出数颗用白绵纸细细包裹着的牛乳桂花糖和青梅玫瑰糖装进弘杳的小荷包里,笑着道:“与弟弟妹妹吃。”
弘杳满足地望着鼓鼓的荷包,学着他阿玛平时的样子,人模人样地打了个千,方转身去。他今年周岁五岁,还没到抽条拔高的时候,矮墩墩的小团子学大人模样,瞧着怪叫人喜欢的。
敏若不由一笑,侧头去看,兰杜果然已急忙叫人将途中备着的耐放的点心装了两盒,由冬葵的徒弟惊蛰提着点心盒跟随弘杳而去了。
洁芳也唤了跟弘杳的妈妈和小太监进来吩咐了两句,才放心地叫弘杳走了。
弘杳出去,殿门一关,殿中仿佛就是另一重天地了。
安儿终究是挂念女儿,殿门一关,他急忙唤:“额娘——”
敏若静静坐着,递给他一个眼神却没言声,眼神跟着沿着殿内窗户走的兰芳一起移动,瑞初倒是轻声道:“知道哥哥想念额娘,也不知得了什么好东西,这么急着献宝呢。”
安儿按捺住心急,同瑞初一唱一和地说了一会,兰芳回来在暖阁落地罩旁稍微冲敏若一点头,然后脚步轻得几乎无声地退了出去,殿门合上的一瞬,洁芳脱口而出:“可是皇上要在芽芽的婚事上做什么”
敏若轻轻握着芽芽的手给她以安抚,同时对洁芳道:“是已稍微露出点口风了。和硕特部与准噶尔部联了姻,和硕特汗最疼爱的小儿子却在准噶尔部定居,他不免会觉得弘恪地位危险。”
烂船还有三两钉,何况和硕特部这艘船也并不算太烂
虽然让康熙感觉弘恪地位受到威胁的未必是卓琅。
他此刻,心中真正提防的,是和硕特部是否意图染指准噶尔部,妄报噶尔丹在时的大仇。
他们部落间的旧日恩怨,如果没有可利用之处,康熙是不愿理会的。但当这份旧日恩怨,会影响到弘恪顺利接受准噶尔部,一切就大不一样了。
静彤也是算准了此刻有她坐镇准噶尔部,康熙又精力有限,最终还是只有通过她来布局掌控,才放心地拉和硕特部入局,混淆康熙视听。
芽芽阿玛外家是
钮祜禄氏果毅公府,她阿玛本人又在天下享有盛誉,虽不在朝而声誉远过在朝,芽芽身份尊荣在当下的皇孙女中当属头一流,将她许配给弘恪为妻,弘恪立刻通过妻族在这局里增添了极多重量。
要给弘恪增添本钱,芽芽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康熙只是对敏若露出一点口风,而并未对外广而告之此事,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布局,仅仅是因为时机未到而已。
什么时机
自然是在行宫聚宴上,各部属臣在列的时机。
他意在一举震慑和硕特部并准噶尔部内许多“不安分”的人,敏若知道他想要震慑的人是谁,又知道他并不知道他真正应该震慑的人是谁。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让她的孙女成为这一局注定的败子。
弘恪不可能赢。
哪怕有康熙撑腰,康熙还能帮他几年静彤却还年轻,只要她一日不死,她执掌准噶尔部就名正言顺,她能熬过康熙也能熬过康熙的儿子——然后,这天下是什么样子,还未可知呢。
无论拼手腕还是拼在准噶尔部的势力,弘恪都不可能拼过静彤。
如今康熙看到的所谓准噶尔部的局面,也只是静彤想让他看到的而已。
在准噶尔部二十几年,静彤对准噶尔部的掌控远超过许多人的想象。甚至那些一直蹦跶到如今的蚂蚱……究竟是他们自己有能耐活,还是静彤用得到他们,才留着他们活呢
弘恪若败,无论结果如何,与芽芽必定离心,或者二人夫妻间有情分,芽芽也必定会被自己心中的痛苦折磨——这一局中,她的阿玛、姑姑还是玛嬷,没有一个人,会站在她的夫婿的那一边。
敏若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当年力量微薄时,她左右不了自己的前程,但稍有余力后,她即为瑞初与安儿争过。
如今,她力强而康熙已经年迈衰弱,她又为何不能为自己的孙女争一把
她抚摸着孙女柔软的发丝,温声告诉她:“别怕,芽芽。玛嬷说过,必会让你有一桩合心遂意的婚事,嫁给如意郎,做你自己想做的事。”
芽芽本来紧抿着唇,听到敏若这句话、感受着背后轻柔的触感,终于忍不住破功,轻声道:“嫁给弘恪表兄也没什么,玛嬷,孙女都愿意,请您不要为了孙女的婚事为
难。本来、本来孙女也并无喜欢的儿郎。”
话已出口,她干脆一股脑将自己的想法都说了出来,“我、我原本也并不觉着什么样的儿郎好,对要有什么样的夫君也从未有过想象。汗玛法想让我嫁,那我嫁就是了,左右去到准噶尔部,还有三姑姑护着我……”
听她此言,殿内几人顿时都将目光投了过去,芽芽垂下头,不再言语。
安儿皱眉道:“可你怎知弘恪会是良配呢”
他是为女儿的事心急,却见芽芽平静一笑,道:“这世上,谁是谁的良配呢人唯有靠自己活着,才是永远的‘良配’,将生死心气都寄托在旁人身上,岂不是对自己不负责任”
她顿了一顿,旋即轻声道:“阿玛您与额娘感情深厚,和睦融洽地走过了这些年,生育我与弟弟这一双儿女,对彼此坚贞不移,亦成为彼此可以托付的可靠良配。但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有您们的运气的。”
芽芽站起身,端正向众人一礼,“听闻是年少在江南办差时与额娘两情相悦,女儿如今也近少年,闺中姊妹也有些已订婚盟,女儿跟随阿玛额娘在外行走这两年,也有机会接触到不少青年儿郎,其中不乏人品贵重、文采出众之君子,但与他们相处时,女儿心中却并无姊妹们所说那种羞赧无措。
女儿也常为此感到疑惑,如今想来,是女儿并无阿玛额娘这般年少时便遇到钟情之人,然后两情相悦的运气吧。既然如此,便顺汗阿玛赐婚之意,嫁与弘恪表兄又何妨总归没有弘恪表兄,也还会再有下一人。生在帝王家,女儿愿意遵从命运安排,请玛嬷、阿玛额娘不要为此为难。”
洁芳愣怔了一瞬,瑞初凝望着芽芽,忽然问她:“弘晈,你告诉姑姑,你是否从一开始便没想过成婚后,与另一个人共组家庭、分担生来带有的生命之中又或者……你是否原本就不想成婚,不想与另一个男人共度一生也并不愿将后半生分出去,给另一个人”
芽芽出生之后,洁芳给她取了开芽这个小名,大家“芽芽”“芽芽”地叫着,顺口得很,反倒是这个大名少有人叫。
瑞初今日忽然如此唤她,不仅芽芽,安儿都下意识提了口气。
瑞初话音落下,芽芽身体微不可见地一颤——众人便知道,瑞初说对了。
她说中了芽芽的心事。
安儿一下坐直身子,道:“宝儿,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便怎么说。为你,怎么办阿玛都不会感到为难的,阿玛将你带到这世上来,就只希望你平安顺意地过一生。若你屈心抑志地向那劳什子的‘命’低头,芽芽,不只你不会欢喜,阿玛也会心疼啊!”
他身子前倾握住了女儿的手,芽芽注意到他眼中含着一点泪光,下意识张口,又不知应该说什么。
安儿深吸一口气,又继续道:“你要相信,若是你成婚后过得不欢喜,若是你的夫婿不能叫你幸福,阿玛会万分伤心,比你还要伤心。”
芽芽一时呐呐,好半晌才低声唤:“阿玛——”
洁芳猛地同时抱住了父女两个,瑞初清冷又似乎带有万钧之力的声音在暖阁中响起,“姑姑这一生,就是为了让天下人不再信那劳什子的‘命’,不再受皇权万钧之力所压而争。”
她声音稍微轻下来一点,似乎怕吓到芽芽,但语中涵带的力道却没有分毫减轻,她道:“我希望天下人人人都能将自己的命握在手中,掌控自己的前路,不受压迫、不受欺辱。芽芽——倘或如今你还需要对那所谓‘生在帝王家’的‘命数’低头,那姑姑这些年,岂不活了一把笑话”
她言语坚定,分毫不容人质疑或轻动,瑞初凝视着芽芽,面容一如既往的端肃清冷,又似乎有一种无人能够动摇的坚定郑重。
瑞初道:“弘晈,你的皎字,是祝愿你清正洁白、光亮照世、皎洁如月。倘你与弘恪成婚,则从此身受束缚,才是真正走到皇权的约束之下。而且身入局中,只怕此后十几年、二十年内,尔身不得由己。如今,一切尚未尘埃落定,咱们还有一争之力。你不喜欢弘恪,正好;你并不期盼成婚,也无妨。不想成婚便不成婚,没人规定人生来就一定要成婚。”
她的最后一句
话穿破云雾直接冲到芽芽心底最深处,芽芽猛地抬起头,有一瞬的激动,又很快归于平静——或者说平凡的无奈,芽芽闭目深吸一口气,然后道:“姑姑,哪有帝王家的女孩儿,能一世不成婚呢”
她少年时或许还有过一点想头,但在江南两年,看着姑姑与姑丈默契如至交知己,言语行动间却无半分温情脉脉——若是有些人家的女孩其实未必看得出来这一点,但安儿与洁芳一直感情极好,她见惯了阿玛与额娘恩爱,有些事情便瞒不过她。
然后她便知道了,便是如姑姑如此厉害的女子,都不能一生自在前路只由自己掌控,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一个并无男女之情的夫婿,她又算什么呢
她不应让阿玛额娘为自己这点微末小节忧心为难,那便算了,从此休提吧。
她说得平淡,瑞初亦答得平淡,言语中的力度却不容人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