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芳心沉了沉,但握住安儿和榻上这两个孩子的手,她便觉着心中安稳无比,又觉得身上有无穷力量,哪怕前路有千山万水做阻碍,她也能为了他们一一破开。
安儿低声道:“明年咱们接着走……无论到哪一步,我都会护着你们的,你要相信,咱们家既然能平平安安熬过这一关,那日后哪怕有再多的困难,也都不值一提了。”
这一关,不只是让芽芽免于与弘杳联亲,更是为女儿争出了一份“自由”来。
在帝王家,这份自由才是最难得可贵的。
他们咬着牙,用最令他们揪心、也最狠的法子才赢了这一局,自然不怕日后的任何坎坷艰难了。
洁芳握紧了他的手,定定道:“咱们一家人,风雨同担。”
安儿将她揽入怀中,用力点了点头。
他道:“只要一想到有你,有额娘,有瑞初,如今还有芽芽和开耀,我就什么都不怕,刀山火海我都敢闯,只要你们能平平安安。”
妹妹要走的路太长、太艰难,他甚至不敢说出“顺遂”这两个字来,生怕愿望太大反而不好,只能全心祈祷她们能平安。
洁芳轻轻笑了一下,道:“有你,我也什么都不怕。”
虽然老夫老妻多年,孩子都大了,但忽然听到洁芳这句话,安儿还是忍不住脸红了一下——主要洁芳平日是不大说情话哄人的。
他听出洁芳的认真,也听出洁芳温柔的笑意,心里已为此开始天女撒花了,腰板不自觉挺得更直,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放心吧。”
“咱们得收拾收拾,预备等会入宫了。”洁芳见他如此,忍俊不禁,笑了一会,才道:“额娘这会应该已经接到消息了,但还得咱们亲自过去,有些话才好说,额娘也才能安心。”
安儿点点头,道:“这是正事。”说着,他又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女儿的脉搏,也不知是不是心
理因素,此刻他竟然真觉着芽芽的脉搏比前些日子稍微有力了一点。
他不禁道:“真是神奇啊。”
洁芳亦认真道:“论博学广识,你我合一也万不及额娘。”
安儿叹道:“若非……想来此刻,额娘应也能自己有所作为,而非将所有盛名都加诸于‘皇父的贵妃’身上。”
这些年,从牛痘、到治疟的青蒿素再到大蒜素,敏若前后提出不少点子、拿出许多用处颇大的东西,然而因为她已成为康熙的贵妃,所有的声名功劳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盛世的点缀、帝王仁厚得上天眷顾的证明。
虽然敏若并不在意这些——她腹诽康熙的理由有一千种、一万种,唯有在这些事情上,她从没有计较过。
一是因为那些东西原本也不是她的原创,她只是仗着曾经看过更高阔的天空,而提出了想法、稍微标注道路,然后让这个时代的能人们去研究而已。
那份功绩并不属于她,既属于这个时代负责研究的能人医者们,也属于原本研究出这些东西的伟人们。她只是拾人牙慧而已。
二则是这些东西既然提早问世,自然是尽快大面积推行,能够拯救更多人的性命,才算对得起原本研究出它们的那些伟人们。
这些东西落到任何一个家族手里,都有可能成为牟利的武器,而非真正利国利民,那敏若就真正是罪大恶极了。
只要被康熙握在手中,它们才能被最大限度地、以最快速度推广开,利于百姓。至于康熙从中刷的那些名望,敏若就当是雇他干活给的佣金了。
他们两个相互利用,算不上谁占了谁的便宜。
洁芳与安儿不知敏若所想,从“局外人”的目光看,理所当然地会觉得敏若在这其中吃亏了。
洁芳对此感触其实更深,她一时静默无言。
安儿握紧了她的手,叹道:“好像这世间的女子啊,成了婚,便再不是她了。她所做的一切、她所得到的成就,都会被世人理所应当地归于另一个男人身上。”
洁芳看着他,道:“有你体谅我,时时刻刻记着我,我比额娘幸运。”
而后,她用力与安儿十指相扣,道:“接下来,让天下所有女子在无需有男人体谅的前提下便能名正言顺地拥有自己的成就与功绩,这条路很长,你愿意与我们一起走下去吗”
安儿盯着她看了一会,洁芳定定回视,安儿忽然笑了,道:“你几时也上了瑞初的船了,还来拉我上船额娘总说,瑞初若做生意,凭这招揽人手的本事就定不会亏,如今看来,果然额娘的话是真。”
洁芳道:“那敢问郎君,上船不上啊”
女儿安全了,事情成了大半了,安儿这会心里大石落地,笑眯眯地跟洁芳打趣:“我若不上,你待如何”
洁芳扬扬眉,忽然抬手拔下发髻上的簪子,慢悠悠比向安儿的颈间,道:“那自然是——杀人灭口了!知道了我们的秘密,我岂还能容你活着”
安儿连忙告饶道:“谢姑娘,谢姑娘,您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小的岂有不认的道理就是您这手——可得端稳了,不然年纪轻轻做了寡妇,再醮时可难找到我这么英俊潇洒又可爱的了。”
洁芳险些没忍住笑,反手拿簪子头顶了他一下,顺手将簪子插回头顶,白他道:“你若死了,我再找你甘心我还怕你夜夜入我梦来哭呢,还是罢了吧。”
安儿闻此,不禁也笑,而后不知是不是轻叹了一声,倒是正经起来,抬手为她扶正了插得有些歪的簪子,低声道:“我若死了,你念我三年,便忘了我,另找一个好的吧。只是他一定要比我更好,更怜惜你、更懂你、更爱你,不然我是定然不依的——”
倘或真有那一日,他怎么舍得心爱的人为了他孤零零地度过余
生所以念他几年,然后忘了他,再去找一个对她更好的吧。
洁芳听不下去了,皱眉拍他,“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与我结了夫妻,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夫妻俩就为了这个问题险些激起一番辩论,幸而安儿的理智还让他记得孩子们就在里面睡着,宫里还有个额娘正在等他们,在洁芳难得倒竖的柳眉下乖乖巧巧地认了错,承认自己“老言无忌”——洁芳说他三十多的人了,不配童言无忌这四个字。
安儿还能说什么只能认了罢。
等他们折腾着入宫时,敏若这已经来了两三拨人又散去了,安儿自知来得有些晚了,进来后便冲着敏若谄媚又讨好地一笑。
洁芳在一旁,因他这个表情而略有些无奈,对敏若欠了欠身,道:“芽芽辰时末醒的,我们耽搁了一会,来得晚了。”
“这才过多久”敏若好笑地摇摇头,还没到正午呢。
她道:“快坐下吧,芽芽怎么样,我心里大约是有数了。有几道药膳方子,等会你们带回去,换着给芽芽做,循环吃上一旬,我再给你们下一套新方子。太医院那边也吩咐好了,往后都是窦春庭负责为芽芽诊治补养,你们放心吧。”
维持长期命悬一线的状态并非没有代价的,只是如今还能补养回来,一切都好说。
安儿与洁芳都笑着点头,在他们心里,这一局最险、最艰难的地方,已经熬过来了。
而在敏若心里,重头戏才刚开始。
如何在这小半程里稳妥地把握康熙的心理,送芽芽顺顺利利地“出世”,安儿他们接下来也一直和和美美,才是最要紧的。
不过这些也都不难,这么多年日积月累的铺垫,这一局里前期在把握人心细微处的安排,要用上的时候,没有一分是白做的。
敏若老神在在地呷了口茶,而后笑着抬眼看向安儿和洁芳,安儿面上喜意难遮,说起话来喋喋不休,肉眼可见的欣喜。
如此就很好。
安儿终于说完了一大段话,喝茶的空档,敏若嘱咐道:“还不能完全放松,把接下来的路也走好。”
安儿与洁芳皆会意,敛眉垂目,郑重点头。
晚膳时分,康熙果然驾临。在来到永寿宫之前,安儿便已经去乾清宫向康熙禀报过这一桩喜讯了,这会见他还是满面红光,康熙不禁打趣道:“你家老大好了,朕看你人都活了。今年还去不去塞外了”
安儿还真考虑过这个问题,立刻回道:“今年儿臣三月先启行去做准备,等天气和暖时,洁芳再带着孩子们慢慢上路。京中天气炎热,并不适宜芽芽休养,还是去塞外舒服些,路途虽然遥远,但太医也说了,芽芽既然醒来就是好转,虽然身体孱弱虚亏,但再调理上三四个月,如今车马颠簸比从前好上不少,慢慢上路,坚持到塞外还是没问题的——若叫儿子出去办差,一年半载地见不到芽芽,心里自然是放心不下的。”
康熙不期他想得如此周全,一时好笑,摇头道:“你呀,就等着朕问这句话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