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皇宫,只有一个人的声音。
那就是天子。
至于兴庆宫,早就是门庭冷落了。
就在皇太后落发出家的同时,针对先帝及皇太后内宫残余势力的清洗正式开始了。
从前侍奉过先帝、此时仍旧在宫中任职的内侍亦或宫人,在清查档案中发现的身有疑云的细作,这些年皇太后乃至于其余太妃安插在各处的细作,以及管束后宫诸事数十年的尚宫局女官们……
皇太后的兴庆宫被彻底的犁了一遍,吴婕妤打头,薛美人配合,清查兴庆宫内所有宫室,统计库房中一干器物,所有文书细细翻阅一遍,保管一张纸都不能落下。
侍奉过皇太后的近侍全数杖杀,另选了几个老实懂事的往兴庆宫的小佛堂伺候,不出意外的话,皇太后大抵要在小佛堂度过余生的岁月了。
伴随着这场清洗,后宫中风声大变,从前居于后妃之首、内侍宫人们争先恐后奉承的冯淑妃,骤然成了明日黄花。
皇太后的落寞已成定局,作为冯家女的淑妃,说不得也会随之寂寂下去。
吴婕妤与薛美人一夜未眠,第二日晌午时分,带了统计出来的单子往嬴政面前复命:“大致与兴庆宫账簿上的没什么出入,只是先帝私库中记载的大批赏赐,却都不见踪影。”
嬴政对此早有明悟,并不觉得奇怪,勉励二人几句,便示意她们退下。
空间里朱元璋哼笑出声:“得了,皇太后凉了,搁宫里边总算能闭着眼睛睡觉了。”
李元达想的却是宫外:“你们说,冯明达现在在想什么?他还会继续之前的计划吗?”
李世民摇头道:“事到如今,还计划个毛啊,没救了,等死吧,告辞!”
……
冯家此时一片愁云惨淡。
今日冯家人入宫,原本是为了见证历史,围观天子之死,顺带着给皇太后庆生的,万万没想到的是火点着了,烧得却是自家房子。
冯老夫人横死当场,张太妃猝然发难,皇太后被迫出家避事,冯明达迫不得已之下,主动请辞了承恩公爵位。
接连数个霹雳,一个比一个响亮。
冯老夫人竖着进去,横着出来,这边厢天子与代王、成王两位宗室及宰相们议定了最终结果,那边厢就赶紧找了几个内侍把冯老夫人的尸身挪出宫去。
拜托,这可是皇宫哎!
寻常人家里死了个外人都觉得晦气,更何况天家?!
倘若彼时皇太后仍旧是皇太后,那也就是罢了,冯老夫人作为她的生母,也算是自家亲戚,可现在皇太后都落发出家了,你一个同皇家无亲无故的老妇,凭什么把尸体摆在我们家啊?!
赶紧拉出去!
冯明达木着一张面孔,同几个内侍一道,将冯老夫人的尸身抬到了冯家的马车上,向几人客气的致谢之后,默不作声的翻身上马,折返回家。
冯老夫人乃是中毒横死,双目暴突,脸孔发青,唇角溢出的血沫儿隐隐散发着一股臭气。
她的两个儿媳妇,冯大夫人跟冯四夫人坐在旁边,看着尊荣了大半生的婆母的尸体,没人做声,也没人落泪。
冯四夫人心里有点感伤,但是不多。
冯老夫人对待庶子并不十分宽和,对她这个庶子媳妇就更加淡漠了——当然,从前冯老夫人的确有这个本钱,势不如人,没什么好说的。
自然,如此为之之下,就别指望冯四夫人对冯老夫人有多敬重,以及在她辞世之后伤心断肠了。
那点些微的感伤,也只是出于天长日久见着的人骤然离世而生出的唏嘘,乃至于人世无常的感慨罢了。
而冯大夫人,而是完全陷入到绝望之中,甚至于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了。
皇太后落发出家,冯老夫人横死身亡,事情就此宣告结束了吗?
没有!
虽然天子没有做声,宗室没有做声,宰相们也没有做声,可是冯大夫人清楚的知道,此刻,他们心中必然浮现着同一个疑惑——
冯家若非做贼心虚,何必做到这等地步?!
皇太后被迫出家,生身母亲死了也不敢追究,甚至主动请辞承恩公爵位——冯家究竟是犯下了怎样的滔天大罪,才会愿意以此遮掩?!
现下不曾发难,是因为他们暂时没有找到证据,可今日之后,冯家的筹谋已经露了头,刨根问底,大白于天日,也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还有冯老夫人的死……
这岂止是一人之丧,而是整个冯家的丧钟啊!
冯家辈分最高的人辞世,上至冯明达这个尚书右仆射、当朝宰相,下至冯家所有在外为官的子弟后嗣,全部辞官丁忧,回京守孝,这一回,怕就再没有离开的日子了。
冯大夫人头一次忘了仪态,甚至没有在意同在马车之中的冯四夫人,以一种近乎失礼的姿势,无力的靠在隐囊上。
她唯一的女儿珠娘,她的几个儿子,她牙牙学语的幼孙和刚出生的小孙女,乃至于她的母家……
天威所在,雷霆降下,又有几人得以保全?
冯大夫人惨然而笑,面白如纸。
如此默默一路,终于回到冯府。
冯家仆从们神色惶惶的将冯老夫人的尸身抬进了正院,有心想询问主母一干丧仪如此操持,却在触及到冯明达与冯大夫人神色时将将止住,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夫妻二人相对而坐,缄默良久,终于还是冯明达起身到书案前,笔走龙蛇,写了一封休书,递到了冯大夫人面前:“事尚未发,你带着珠娘,回娘家去吧。”
冯大夫人看着休书上熟悉的字迹,终于落下了一滴泪。
她小声哭了起来。
只是很快,她又变成了端庄持重的冯家主母,用帕子将脸上泪痕拭去,三两下将那封休书撕碎。
“若天子想要问罪,又岂是一封休书所能逃掉的?如此心怀侥幸,偷生避难,祸虽未至,已经先叫人轻看。”
冯大夫人说:“既然天子尚未发难,却也不必急于自乱阵脚,先为母亲治丧吧,力有所及之下,叫她老人家走得体面一些。”
冯明达扶住妻子的肩膀,良久之后,才说了句:“多谢你。”
冯大夫人抱住他,哽咽道:“我为陈家女十七载,冯家妇三十二年,在家得父母宠爱,出嫁后舅姑待我甚厚,夫妻三十余年无异生之子,此生已足,死无恨矣!”
冯明达心有所触,一时泪如雨下。
夫妻二人相对伤怀许久,又打起精神来为冯老夫人料理后事,经过今日之事后,来客稀疏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为人子女,总该将该尽的心尽了。
冯大夫人往内室去换了服丧所用的衣衫,有条不紊的吩咐底下的人筹备丧仪之事,冯明达改换衣着之后,亲自去了四房的院子里。
冯四爷跟冯四夫人正在为今日之事惊疑不定,忽听下人来禀,道是大老爷来访,神色不禁齐齐为之一变,迟疑着将人请了进来。
冯明达开门见山道:“四弟,若你还当自己是冯家人,那就听大哥一句话,我们分家吧。”
冯四爷刚听完前半段,便下意识想要皱眉——他以为冯明达老调重弹,又要用同为冯家人的论调来对他进行道德绑架。
故而等听完最后一句,冯四爷着实受惊不小。
冯明达无暇看顾他内心所想,神色哀凉:“我一时心生贪念,为祸甚矣,毁家灭族,近在眼前。你并不曾参与其中,早早与我们划清了界限,女儿又是当今后妃,若冯家可以存留下一息血脉,必然便是出自你的后嗣了。”
冯四爷脸色变了几变,甚至顾不上兄弟二人早已阋墙:“大哥,何以至此?!”
冯明达苦笑道:“你不必多问,即便知道,也不过是平添苦恼罢了。”
他说:“冯家历代积攒下的田亩、庄园、金银,最后只怕都要抄归国库,此时借分家为由全给了你,只会叫天子不快,于你有害无益。这些身外之物,你便不要取用了,倒是家中藏书万卷,除去那些孤本、绝本之外,你尽数都带走吧!”
冯四爷像是第一次见到他似的,嘴唇嗫嚅几次,又叫了声:“大哥。”
他还想要再说什么,冯明达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最后笑了一笑,戚然道:“想我冯家先祖文襄公,弱质书生,不谙骑射,只凭满腹韬论谋略,助太/祖皇帝取天下,得封公候,不曾想子孙不孝,沦落到今天这等境地。”
冯明达叹口气:“四弟,我死之后,你便上疏辞官吧,即便是出了孝期,也不要再出仕了。就像你此前说的那样,去开家书院,做个教书先生吧。”
冯四爷不再言语,只是神色哀伤的看着他。
冯明达反倒又笑了:“好好教导儿孙,冯家的来日,尽在你身上了。”
说完,他站起身:“四弟,我去矣。不必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