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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谢安二十啷当岁了,偏偏拒绝了所有的工作邀约,还在家里蹲着。为了逃脱亲朋好友对他“不守规矩”的劝诫,他住在山上。没有应酬,就不用做新衣服,每天穿着半旧的衫子在后山转悠。兴致来了,就出海去钓鱼。他只有两三个朋友,在钓鱼与闲逛时,与他谈论历史、传说、小说与诗。
他身处的时代,三国两晋,是有记载以来中国历史最黑暗的时代。战争、饥荒、瘟疫不断轮回,死亡成了每天必须面对的话题。他们被迫迁徙,远离故土,甚至不能够祭奠祖先。但在最深的黑暗里,人却可以逃脱旁人的审视,睁开眼睛,看见漫天繁星。
在这个最苦难的时代,他们以生活的动荡为代价,打碎了社会与家庭套在脖子上的枷锁,舒展身体,真正成为一个“人”。在他们之前,做人要守“规矩”,哪怕那意味着在循规蹈矩里磨灭自我本身的个性与情感,哪怕那意味着戴着面具,把自己装进一个安却密不透气的“套子”里。但是在他们的时代,宗白华说,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
他们自爱,所以珍惜自己的肉体,讲养生,尚容止。于是有“濯濯如春月柳”的王恭,有面白似粉、顾影自怜的何晏。在这个时代,你看到最俊美的男人,看到最舒适惬意的生活方式,于是有悲笳微吟、浮瓜沉李的西园之游,有曲水流觞的兰亭集会。
他们服五石散,信天师道,追求肉体的永生。却也谈笑被戮,从容赴死——追求肉体之外,精神的永恒。他们珍视自己的精神世界,追求生后可以被记得的理由。于是中国历史上最美的死几乎都出现在这个时代:临刑场而色不变的夏侯玄,回望落日以一曲《广陵散》奏成千古绝响的嵇康。
第一次,他们认真地谈论谁是“英雄”,“英雄”终于脱离了道德模范高高在上的偶像模板,开始变成了鲜活的,值得尊敬和却无法复制的个体。于是有横槊赋诗却终于壮志未酬的曹操,也有对着昔年垂柳感慨时光易逝却愿意遗臭万年的桓温。
秋天的时候,谢安与朋友们坐在楠溪江边的大石块上发呆,仰头看见天高云淡,飞鸿往来;再低头的时候,在他们不久远的记忆里,在他们的身边,有那么多可以被反复提起的人物:
前朝有曹丕,因为故友爱听驴叫,带着朝臣到故友坟前专门学驴叫;
前朝有阮咸,穷又不服,别人晒金银财宝他晒裤衩;
前朝有阮侃,半夜去茅房撞了鬼,哇地大叫一声:鬼怎么能长得这么丑!
前朝有胡毋谦之,撞见老爹胡毋彦国酗酒,连名带姓骂他爹:胡毋彦国!不能再喝了!
夜深人静,醉得东倒西歪,谢安仰天躺着,常感到伤感:如果人生与涨潮一样有指定的方向,有人在努力融进潮水的节奏里,有人只想好好跟自己相处,但那都不是自己可以掌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