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很快来了。
事情要从曹叡收养继承皇位的小皇帝曹芳开始说起。
历史上少帝继位,几乎都有一个母亲或者祖母坐在王位后面垂着帘子指指点点,顺便带火娘家的一帮外戚。此时的太后姓郭,自己没有什么实力,也就乐得和司马懿他们合作,于是太后家的外戚姓“司马”。想要夺回权力的小皇帝一般要靠着自己的丈母娘家来抗衡母家的外戚。比如说汉武帝死命对匈奴作战,就是要栽培卫青、霍去病来削弱窦家和王家在朝的实力。曹芳是个聪明的小皇帝,在丈母娘家里精心挑中了不甘心被司马懿架空的聪明人岳父张缉,要用他做“打手”去撬动司马家。
曹芳利用张缉先四处试探了一下可以依靠的大牌,张缉自然首先就想到了被丢在皇家科学院带着一帮教授给死人想谥号的夏侯玄。在这之前,夏侯玄的好朋友,虽然在帮司马师做事但是心里却向着皇帝的李丰,已经与张缉有了默契,同意帮他去劝一劝夏侯玄。李丰来到夏侯玄府上,如此这般劝了一番,夏侯玄没有正面表态,只是隐晦表示,我知道了。
史书上到这里就断了线,似乎夏侯玄已经不在这个复兴皇权的计谋的中心,但是在李丰、张缉与夏侯玄密谈之后不久,中领军许允却接到了一份诡异的诏书。
那天半夜,许允已经睡下了,却被一阵急吼吼的敲门声吵醒。以为出了大事的许允从内室奔出来,却是一个自称皇帝特使的人传了一纸简单的诏书:许允为太尉,和代司马师为大将军的夏侯玄一起,共辅朝政。
许允一下子被吓醒了:这显然是一次政变的前奏,而诏书上谁的名字都没有,只提了一个夏侯玄。这恐怕是小皇帝的夺权计划已经得到了夏侯玄的认可。也许,来找他就是夏侯玄为曹芳点拨的一着棋。
汉代的皇家自卫队是羽林军,到了东汉灵帝有西院八校尉,阮籍做的步兵校尉就是其中之一。只是到了曹魏,那些都成了摆设,真正干活的是中军和外军。中军和皇帝在一起,战时征战,和平时候就是看家护院。负责中军的有中领军和中护军,中领军许允此时算是皇家自卫队的副队长。夏侯玄曾经做过的中护军就是皇家自卫队的队长,还掌管自卫队的各个部门官员的甄选。夏侯家在军队里混了三代,要想控制军队,找夏侯玄出主意,天经地义。要想搞政变,找许允,也真是找对人啦。
许允很犹豫。毕竟现在的小日子,有酒有菜过得还不错,一旦参加政变,要不飞黄腾达要不身首分离。这纸诏书,他要不就接了欣欣然地去向曹芳报到,要不就交给司马师,还能讨个功劳。
只是这个许允也是个有文化的人,立身清高。他的好朋友桓范已经在高平陵政变里被诛了三族,他再告密,学生们的偶像夏侯玄恐怕也得脑袋不保,他也不愿意做这种事情。况且,万一他们的政变成了,他这一告密岂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许允思来想去,没有一点决断,最后干脆慌慌忙忙把那纸诏书给烧了。许允的老婆阮氏看见火光,一声长叹,心想,他呀,将来会因为这一烧烧出死罪来。阮氏是个有名的丑女,但是特别聪明。当年结婚,许允被老婆的丑陋吓得不敢进洞房,还是经过桓范的协调才勉强进去行了周公之礼。
许允这边点了个“哑炮”,不甘心的李丰又想到一招——暗杀。嘉平六年,有一次司马师要单独进宫,不带军队。李丰想要在宫内把他捉住杀掉,便将这个计谋告诉了张缉和皇帝身边的黄门监苏铄等人。苏铄嘴上说着好好好,转头就向司马师告发了。
李丰把这计划告诉夏侯玄的时候,夏侯公有点迟疑,问了一句,还有更详细周的计谋吗?李丰还没来得及告诉夏侯玄详细规划,就忽然被司马师招去说有要事。李丰有点紧张,但转念想了想,自己的计谋万无一失,司马师就算听见风吹草动,自己来个抵死不认他也没有证据,于是整整衣服,还是去了。这一去便没有回来,被司马师解决了个干净利落。
本来,朝廷大臣犯罪要交给廷尉审理,可是廷尉钟毓却怎么也不肯接受李丰的尸体。显然是司马师之前打好了招呼,这件事情不要进入国家程序,不立案也就不用查案不用呈堂证供和当庭辩论,减少了政治震动又铲除了危险因子。李丰一死,司马师再也忍不住,立刻派人去抓夏侯玄,抓张缉。但这回,司马师丢给了钟毓一个烫手山芋:没有证据,只是别人的告密,抓了人来,你让我怎么判罪啊?
被捉进廷尉府的夏侯玄好整以暇地看着比他还着急的审判长钟毓,不禁就想笑。钟毓看见他笑,更是急得都快哭了。司马师那边的死命令是一定找个理由把夏侯玄杀了,可是国家的法律在这里,夏侯玄不肯招供,怎么杀他啊?于是一直仰慕夏侯玄的钟毓几乎是哀求一样对夏侯玄说:“我其实是很敬佩你的,但是上面要杀你,我也没有办法。你能不能就招了呢?算是帮我一个忙吧!”
夏侯玄又笑。真是一场闹剧,他是,钟毓是,司马师是,连高平陵政变之后不久就死去的司马懿也是。他们心惊胆战地拼胆气智谋,为了家国理想吗,还是为了这过家家一样的改朝换代?不过是给后人留下一个谈资而已。笑了好一会儿,夏侯玄才云淡风轻道:“那么你来编吧,编得差不多我签字就是了。”
钟毓愣了一愣——做廷尉,审犯人是常事,但他还真没有审过这样的犯人。人心都有一杆秤,自然向往那些从容高贵的人。行为与言语常有身不由己,可是再紧密的利益联盟,再精明的利害选择,也无法反驳人内心做出的道德判断。况且钟毓是大书法家钟繇的儿子,家学渊源、鉴赏能力并不差。夏侯玄真的是他的偶像,可是此时为了自己活命不得不杀。钟毓一边编造着夏侯玄的罪状,一边忍不住就真的哭了。那句诗,说的何尝不是他们?二十年前,坐在一起开沙龙的时候,谁又想过会落到如今,一个是法官一个是囚徒呢?
真是,相煎何太急。
夏侯玄家传的军人气质每每在他面对困厄的时候便显示出来。是年轻时候在雷雨天的泼墨丹青,也是在廷尉府里的镇定自若。夏侯公最后完美的谢幕是在刑场上。他不像嵇康那么文艺腔地要弹琴,只是从容地走过去,脸色安静得像是星空下的海。仿佛他走过的只是一段普通的路程,一段通向生命最终的必经之路。
不久,诸葛诞在扬州城起兵反对司马师,他的那些士兵们恐怕都听说过夏侯玄的故事。几百人被俘后,司马师一个个问过去,却没有一个肯投降。于是后面一个看着前面一个人头落地,再重复说一遍,“不降”,遂引颈就戮。
这恐怕是属于军人的密语。就算人生是一场闹剧,也绝不允许自己演成一个丑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