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顗的弟弟嫁女儿,讲究排场。为女儿迎亲开路的时候强行拆迁了别人的房子,打伤了两个人。南京市公安局局长去现场调解,又被砍伤。这件事情被主管纪检的刘隗知道了,立刻上书弹劾周顗。说他不好好教育家属,该免官。皇帝立刻就准了。
人人都知道周顗是王导的好朋友,又都知道这家伙爱喝酒爱胡闹,不拘小节,真要找他的岔子,要多少有多少。刘隗这次免了周顗的官,是摆明了向王导叫板。王导却没有做声。
晋元帝很高兴,找机会让刘隗做了丹阳尹,刁协做了中央秘书处处长,一切的大小决策都由两人决定。这些本来都是王导坐过的位置,这时换这两个一心要找王家麻烦的家伙,是皇帝明目张胆地排挤王导。但是王导会忍,依然什么也没说。
刘隗看见王导斗不起来,就转而去斗王敦。劝皇帝把他的心腹派出去守战略要地,和王敦抢地盘。他自己都督青州、徐州、幽州、平州的军事,率领万人镇守南京门户之一泗口。又把谯王司马承派去管湘州,戴渊都督军事。这些地方,从长江下游到中游,一步一步地对王敦形成挤兑的态势。刘隗果然很了解王敦。王敦一看刘隗的调度,就好比自己家里进了个贼一样,怒不可遏地跳起来,抡拳头就想揍他。
动手之前,王敦先写了封信给刘隗,昭告天下,师出有名。王敦说,现在北方还在胡人手里,我们要戮力同心一道光复神州才好。意思是,这窝里斗的事情趁早停手,要不然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刘隗不吃他这一套,说,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我就要对皇帝尽忠,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王敦看了他的回信,嘿嘿冷笑两声,一拍桌子,反了。皇帝的首都并没有常规军,军队主力都在王敦手上,所以,他从长江顺流而下,如入无人之境,想打哪里就打哪里。偶尔有不服的,也不愿意为皇帝卖命,坐山观虎斗而已。很快王敦就打到了南京的外城,石头城。南京城里的王含一听王敦打过来了,赶紧出城投奔兄弟去了,留在城里,除了死路一条还有什么。
众人也劝王导,赶紧去投奔你哥吧。你不跑,就要被皇帝抓住杀头祭旗啦!偏偏就王导不肯走,带着一家百多口人天天跪在晋元帝屋子前面请罪。
刘隗催促皇帝赶紧趁此机会把王导一家一网打尽,杀了祭旗,但是晋元帝觉得这事儿太大,毕竟他能坐上这个位子还是王导的功劳。所以一直拖下来,没说杀,也没说不杀。
王导赌晋元帝不敢杀他。他跪在皇帝门口做一个谦卑的认罪姿势,其实是最稳妥的选择——哪边赢了,都有他的好处。传说,王敦起兵之前,曾经问过王导的意见。王导沉默,既没举双手赞成,也没反对。是默许了,可又让你抓不着他的把柄。王敦如果成功,大家毕竟是兄弟,肯定不会把他怎样。但是如果他跑出去跟王敦一道反了,一旦晋元帝赢了,王家就都死定了。
所以王导兵行险招,仗着自己这些年在朝廷铺就的人脉赌一把。王导跪了很多天,晋元帝就是不出来。王导虽然演算过很多遍,但赌的刺激之处就在于,理论再好,也得水落石出才敢放心。王导心里也很急——万一晋元帝一狠心,要杀他,也没人能救得了他。这天正跪着,忽然周顗进来了,又喝得晕乎乎的,走路都带着酒气,就要进去拜见皇帝。
周顗这时候已被重新起用,在皇帝面前很能说得上话。王导赶紧膝行几步,拉着他的袍子恳求,老兄,你得救救我啊!没想到周顗看都不看他,径直就往里面走。王导一直从容能忍,此时也不禁齿冷。他是世家弟子,又一直身居高位,从来没有如此直白地被人前倨后恭,如此轻慢。更何况,周顗还是他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在晋元帝门口跪了这些天,只有这个时候,王导才感到彻骨的寒冷。等到周顗出来,他依然对人性抱有一丝温柔的指望,抬起头看了看他,希望能得到一个安慰的眼神。没想到周顗进去像是又喝了一顿,出来的时候大摇大摆,还唱了两句什么杀了乱臣贼子把金印挂身上之类的戏词。王导看他摇摇晃晃的越走越远,失望变成一种愤怒,周顗对他的漠视,聚集了王导对人性所有的失望。他从来不是个强硬的人,但此时,却有一种强烈的恨意。
没过多久,晋元帝出来召见了他,出了一个狠招:让王导作为安东将军去讨伐王敦:不管你们是不是串通好了,反正你给我一个交代。扣着你一家老小,不怕你们串通,让你们狗咬狗去。于是王导、刘隗、周顗、戴渊部出兵反攻石头城。但是这帮人显然不是久经沙场的王敦的对手,都吃了败仗。周顗还被王敦捉住了。
王敦在王宫边上扎营,打的是“清君侧”的口号,但是到了城里,连拜见皇帝都免了。皇帝无奈给王敦封了国军队的总司令,主管朝廷机要,武昌郡公。王敦还打算废了晋元帝,重新找个能搓圆捏扁的小皇帝。于是去问王导的意见,王导坚决不同意,王敦也就作罢。王敦果然很讲兄弟义气,满朝文武,有解决不了的事情,王敦谁也不理,就听王导的话。
王敦很快又碰见一个棘手事情。他俘虏了周顗,原本想给他一个大官做,没想到这平时混不吝、神经刀、什么也不在乎的周顗此时却忽然忠孝两起来,指着王敦的鼻子怒斥王敦数典忘祖,骂得酣畅淋漓。王敦脸都绿了,一气之下让人用刀托敲周顗的牙齿,周顗满口鲜血还在骂,王敦火冒三丈,对王导说,我要杀他!
王导这时在朝廷里依然做着和事老。皇帝那边他彬彬有礼,兄弟这头也没闹僵。只是,听见王敦讲周顗的事情他却默不吭声。不久之前积攒的愤怒在迅速地发酵,别人不知道,周顗作为他的发小,最应该了解这些年他的委屈,没想到,大难到头,却连一句话都不肯替他讲,连一个安慰的眼神都没有!
但让他畅快拍手同意王敦杀了周顗,他也做不到。于是王导一直沉默。他不说,王敦也就明白了。于是周顗人头落地。王导依旧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闹了一场,把刘隗和刁协赶走的赶走,杀掉的杀掉,王敦在南京再也待不住了。他的大本营在武昌,苏峻、甘卓、陶侃的各路游击部队已经在前来讨伐他的路上,不搞运动战,自己也要倒霉了,所以王敦很快退走。尽管晋明帝时候他又二次南下,但已经是临死前的垂死挣扎,远没有这次惊心动魄。而王导,凭着他多年的低眉顺眼,不仅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官位。王家,果然没有因为这次的反叛而受到任何致命的打击。
大劫过去,王导几乎都忘了自己曾经有个叫周顗的朋友。直到有天他无意中在档案馆发现一份档案,上面是那一年王敦打到南京的时候,晋元帝和周顗的谈话记录,就是他跪着求情、周顗看也不看他的那次。档案上记录着,周顗在晋元帝面前力呈王导和王敦的本质区别,将王导这些年的功绩一一道来,一定要让晋元帝出去和王导谈一谈。王导看着那份档案,泪流满面,伤心欲绝,只会喃喃地说,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这事情成了王导几乎没有刺可挑的人生最大的败笔。没有周顗的事情,他几乎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完美的偶像,没有弱点,也没有缺点。但他在最不该犯错的地方,犯了最大的错误,在完美的面具上撕开一道口子。人之所以为人,并不因为完美,恰恰是因为那些无法用理智约束的部分,无法约束,就无法预测到它的走向。在小心翼翼地掩藏和粉饰之外,让人窥见一点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