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张海洋的调动,钟跃民和吴满囤都心知肚明,这肯定是由于他父亲的关系,听说军部里有个首长是他父亲的老部下,张海洋被调往机关工作是一种不言而喻的善意安排。据说有个规定,凡是调入北京各总部机关工作的军官,必须要有在军一级机关工作过的经历。如此看来,张海洋已经走出了曲线调动的第一步,下一步就该往北京总部机关挪了。由于大家都是哥们儿,有些话根本用不着点破,谁有路子谁走,这不算不仗义。再说,朋友有了更好的前途,大家应该高兴才对。
那天张海洋和吴满囤都喝得酩酊大醉,张海洋那天喝了8两五粮液,早已醉得满嘴跑舌头,他大包大揽地拍胸脯保证,他就是侦察一连派往军部卧底的探子,军部那儿有点儿风吹草动,他立马儿会和弟兄们通通气。还有,他到了军机关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和政治部干部处的人“套磁”,干部处有朋友吃不了亏,将来弟兄们也得往上面挪挪。
钟跃民那天没醉,他对张海洋的许愿不感兴趣,因为他从来就没想在部队长干,他倒巴不得让自己转业,他打算再过两年就找个理由转业,因为刚刚提到正连职就提出转业要求上级绝不会同意,尤其是侦察分队的军官,培养一个很不容易,不会轻易批准你转业。看来只能再熬两年了,那时大批的军校毕业生会涌进部队接替他们这茬儿军官,到那时钟跃民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
钟跃民的如意算盘却打错了,他刚当了一年连长,还没来得及向上级打转业报告,却迎来了战争……
1979年年初,西南边境战云密布。这时别说是军人,就是个普通老百姓也能嗅到战争的气息了,边境地区不断升级的摩擦事件,使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火药味,钟跃民清醒地感觉到战争已迫近。
1月初,大军云集西南边陲,边境地区的公路上,排成长阵的坦克纵队卷起滚滚尘土在疾驶,满载全副武装的士兵的卡车、装甲运输车,由卡车牵引的榴弹炮、加农炮、大口径加榴炮在公路上紧急向指定地域集结。
钟跃民所在的部队也被紧急调往边境地区,战前各部队展开了丛林战训练。钟跃民整天带着战士们在丛林里进行战术训练,吴满囤则忙着对连队进行战前动员。
一天傍晚,钟跃民带着战士们训练完正沿着公路返回驻地,正好碰见坦克团的坦克从公路上开过,坦克的履带卷起了漫天的尘土,发动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钟跃民不愿意吃尘土,忙命令部队躲开公路。身子探出座舱口的坦克手们大声嘲笑着步兵们,而步兵们也回骂着,有的战士还捡起土块扔向坦克手。
钟跃民发现自己在新兵连时的战友柳建国从坦克里露出了半个身子正向他招手。柳建国也是北京兵,是和钟跃民同年入伍的,现在是坦克团二连连长。柳建国跳下车向钟跃民跑过来,两人很亲热地握手。柳建国大声说:“跃民,咱当了10年兵净搞演习了,这回该玩真的了,得好好过过瘾。”
钟跃民笑道:“你是唯恐打不起来,还真没看出来,你小子是个战争狂。”
柳建国说:“军人嘛,有仗打才有价值,要不然国家养军队干什么?跃民,我估计这回咱们两个单位要配合作战了。”
“你怎么知道?你个小连长就管好你那几辆坦克吧,你又不是前指制订作战计划的。”
柳建国压低声音说:“我一个哥们儿在前指当作战参谋,消息绝对可靠。我军的战斗方针是:有限时间,有限纵深,集中优势兵力,迂回包围,速战速决,歼敌速回。我们团的突击方向是G城,我研究了地图,发现我们的攻击路线上有几座大桥和隘口,我估计这该是你们侦察营的活儿。按我军传统的打法,你们侦察分队会提前穿插到位,夺取大桥和隘口,为坦克集群打通道路。”
钟跃民说:“活儿都让我们干了,你们干吗去?有能耐自己打过去,演习的时候你们坦克兵不是牛得很吗?没有我们步兵掩护,你们一样能打过去。”
“哥们儿,你去看看地图,地形太复杂了,典型的亚热带山岳丛林地区,碰上这种地形,坦克就玩不转了,连战斗队形都无法展开,没有步兵掩护,我们就死定了。”
钟跃民幸灾乐祸地笑道:“你们也有今天?这回傻了吧?要不这样吧,战前你请我的弟兄们喝顿酒,我们就把这活儿干好,要不然,你就自己打到G城去吧。”
“好说,要是战后咱俩都活着,我请你喝酒。要是我的坦克挨了一发,我就他妈的化成一股烟儿,不知飘到哪儿去啦。跃民,我得走了,咱们战场上见。”
柳建国跳上坦克走了。
钟跃民望着一辆辆驶过的坦克,琢磨着柳建国说过的话,他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冲动,以前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赶上战争,谁知战争一下子就逼到了眼前。你不是喜欢玩吗?这回可有的玩啦。
侦察分队的任务终于下达了,是曹军长亲自点的将,指名要钟跃民带队。因为钟跃民在C军颇有名气,连军区情报部都知道他这个小连长。这次行动事关重大,为了加强侦察分队的力量,军侦察处参谋张海洋也被派到钟跃民所在的侦察分队担任副职。
张海洋背着背包来报到那天,钟跃民和吴满囤表示幸灾乐祸。因为自从这小子被调进军机关后,自我感觉不错,一举一动总带点儿首长的派头,钟跃民和吴满囤认为他是有些欠揍了。吴满囤命令通信员倒水沏茶,一口一个欢迎军机关首长来一连视察工作。
钟跃民接过张海洋的背包开玩笑说:“下面是不是请军机关派来的张参谋给我们下达作战任务?”
张海洋当胸给了钟跃民一拳:“装什么孙子?你们一个是特遣队长,一个是指导员,我这个副队长也就是个听喝儿的。”
吴满囤说:“海洋,你小子到了军机关以后就没回过连里,是不是把弟兄们忘啦?”
钟跃民也跟着说:“海洋,你他妈的是不是觉得自己是首长了,懒得和我们基层连队打交道?这回好了,老天爷开眼,把你小子又派回来,你要服从命令听指挥,少摆上级机关的架子。”
张海洋苦笑道:“我说哥们儿,这是干吗?见我是外来户,欺负人是怎么着?”
“没错,我们就是欺负外来户,凡是从上级机关派来的,到了一连这一亩三分地,都得当几天孙子,不听话我就发动全连修理他,是不是,满囤?”钟跃民威胁道。
吴满囤说:“行啦,别闲扯了,快说正事吧。”
张海洋严肃起来,他打开军用地图说:“好,咱们先说正事。情况是这样,我们的任务是在开战前组成一支特遣队深入敌后,具体任务是占领203高地附近的4号大桥。请看地图,4号大桥在这里……”张海洋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
钟跃民看看地图,测算了一下:“嗯,穿插的纵深有40公里,这还是直线距离,实际上100公里也不止。你看这里,等高线密密麻麻的,山岳、丛林、峭壁、河流都齐了,够咱们喝一壶的。海洋,特遣队的编制有多大?”
张海洋说:“根据任务,这次临时组建的特遣队编制为24人,由侦察一连技战术水平较高的骨干组成,具体名单由咱们共同拟定。”
吴满囤说:“你把任务再说得详细点儿。”
“先以突袭的方式占领4号大桥,然后控制203高地,以防敌人反扑夺回大桥。这是我军攻击G城的必经之路,大量的坦克部队要从桥上经过。有一点我想提请大家注意,敌人肯定会在桥下安放炸药,如果发现咱们夺桥的企图,会立即炸毁大桥,这样我们将前功尽弃。”
钟跃民看着地图说:“海洋,情报准吗?我觉得这里有点儿问题。”
“你说说看。”
“以突袭的方式占领大桥没问题,关键是穿插速度,咱们要走的路线从地图上看已经够要命的了,实际穿插时,恐怕还会遇到很多想象不到的问题,谁能保证时间呢?很有可能咱们还没赶到大桥,坦克部队已经到了。要是敌人提前把桥炸了,那坦克部队可就进退两难了,他们会成为对方炮兵的活靶子。还有,即使咱们成功占领了大桥,也未必能保证大桥的安全,因为咱们处在对方炮火的射程内,这么重要的目标,对方肯定早已标定好火力打击诸元,一旦炮火覆盖下来,大桥仍然保不住。”
张海洋说:“行啊,跃民,你这脑子是好使,有道理,有道理。我一定把你的想法向前指汇报,但我估计用处不大,因为咱们不过是整个战役格局中的一枚小棋子,顶多算个拱过界河的小卒吧,人家的注意力都在车马炮上。”
钟跃民急了:“那是愚蠢,他们根本不了解特种作战的精髓,有时整个战役的成败就在一座桥上,你想听战例吗?我给你讲讲……”
“行啦,哥们儿,你别给我开课,有能耐跟军长说去,不过军长已经去军区开会了,咱们还是准备执行任务吧。”
由侦察一连组成的特遣队在战前已经脱离了侦察营的建制,由前指直接指挥,在特遣队的帐篷里,特遣队员们正在紧张地收拾行装,检查装备。
一个战士在磨刀石上磨匕首,时不时用拇指试试刀刃的锋利程度,两个战士在往56式的弹夹里压子弹。
一排的代理排长宁伟在收拾背囊,把绳索、搭钩一类的器材装进背囊。
钟跃民、张海洋、吴满囤在逐个检查战士们的装备。
钟跃民对宁伟说:“一排长,你好像已经超期服役两年了吧?”
宁伟说:“连长,你应该叫代理一排长,我已经超期服役3年了。”
吴满囤说:“宁伟呀,你运气不太好,前几年提干报上去就批,可现在越来越难了,连里已经给你报了3次,估计这次打完仗就能把你这‘代理’二字去掉,要是你能立个功就更好了。”
“放心吧,指导员,我一定好好干。”
张海洋说:“吴指导员,你打算什么时候作战前动员呀?这可是你分内的活儿。”
“今天晚上,我已经准备好了。”
钟跃民说:“满囤,今天晚上给弟兄们放放假怎么样?咱们几个也该去喝顿壮行酒。”
“那这战前动员——”
钟跃民说:“这还不好办,我现在就帮你把这活儿干了。”他大吼一声,“特遣队,全体集合!”
特遣队员们迅速站好队,听候队长的战前动员。
钟跃民从左到右巡视了全体队员一遍说:“弟兄们,我不用说你们也知道,咱们马上要打仗了,在出发之前,我想问问大家,有怕死的没有?”
队员们吼道:“没有!”
“哼,说是这么说,我还不大相信,咱们谁也没上过战场,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怕死,所以我得把话说在前面,谁要是怕死,现在说还不晚,我顶多是把你送进军事法庭,但你的命能保下来。要是你现在不说,上了战场你又后悔了,那我可就对不起了。所以,我今天越俎代庖替指导员作个战前动员,中心议题是:对死亡的认识和心理准备。我的问题是,如果你被一颗762毫米口径的子弹击中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宁伟笑道:“连长,这是小儿科的问题,我来回答,子弹头会在我身上钻个眼儿……”
“嗯,说得对,不过太轻描淡写。有一门学科叫创伤弹道学,专门研究子弹击中人体时会出现什么情况,我来给大家描述一下,首先弹头会以每秒850米的速度在正面射入点的皮肤上留下一个直径不到1厘米的小口,而弹头穿过身体时形成的巨大震波会震伤脏器,然后以每秒570米的速度穿出人体,震波形成的出弹创口会达到12厘米以上的直径,如果是击中头部,创口会更可怕,它将掀飞你1/3的头骨……”
战士们静静地听着,但没有人露出恐惧的神态,吴满囤倒有些慌了,这是什么战前动员呀,不但不能鼓舞士气,反而会给战士们造成恐惧感,他想制止钟跃民再讲下去,忙说道:“连长,咱们是不是晚上再正式动员?”
张海洋悄悄拉拉吴满囤的衣袖示意他听下去,吴满囤不吭声了。
钟跃民继续说着:“如果这颗子弹恰好击中你的动脉,那么在心脏泵血每秒833毫升的强大压力下,血液可以喷射到10米以外的地方,在短短几秒钟里,出血量会达到1000毫升,一个几秒钟前还活蹦乱跳的人,立即就会濒临死亡。这时你的皮肤呈青黄色,浑身肌肉松弛,也包括括约肌——你的大小便会失禁,体表迅速变凉,原本健康富有弹性的人体这时摸上去就像案板上的肉类食品……”
五班长赵冬生听着有些烦,他觉得连长这是在吓唬孩子,可他搞错了,这里不是幼儿园,弟兄们也不是学龄前儿童,你吓唬谁?这个特遣队可是你钟跃民亲自挑出来的,要是信不过我们你就另找人。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连长,他是在和一群汉子打交道,而不是在和学龄前儿童或者娘们儿打交道。赵冬生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连长,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讲!”
“你好像不是幼儿园的保育员,也不是娘子军连的党代表,而我们既不是学龄前儿童,也不是娘们儿,你是不是搞错了对象?连长,我想提醒你注意,你是在和一群爷们儿打交道,你应该用对爷们儿说话的口气跟弟兄们讲话。”
“噢,我是和一群爷们儿打交道?谢谢你提醒,我还真没想起来……”
“什么话嘛……”五班长赵冬生不满地嘀咕着。
宁伟笑道:“不就是762毫米口径吗?连长要吓唬人还不如换个大口径玩意儿,比如说127毫米口径的高机子弹,光子弹进口就得大于3厘米,出口要大于20厘米。战场上什么事都能赶上,也许一颗152毫米口径的加榴炮弹直接落到你的屁股上,那你就不是案板上的肉类食品了,而是有可能变成包饺子的肉馅,这叫你赶上了,就好比中了头彩。连长,你有事儿说事儿,别吓唬我们,想看我们尿裤子是不是?”
钟跃民也笑了:“好啊,都明白死是怎么回事了,我就不再打预防针了。我想告诉大家的是,我们都是军人,当我们穿上这身军装时,就应该做好将来有一天死在战场上的心理准备。我的战前动员不讲大道理,我只想从另外一个角度提醒大家,这就是契约精神。当我们穿上军装时,就等于和国家签订了契约。这就是说,如果天下太平,国家就养着你;如果有了战争,你就要理所当然地去流血牺牲,这是你的责任和义务,也是你必须要履行的契约。逃避契约的人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即使不是骗子,也是个缺乏信誉的人。一个人可以有很多方法谋生,但决不能把当兵当作谋生的手段,军人不是混饭吃的职业,大家明白吗?”
“明白!”特遣队员们吼道。
钟跃民笑了,他话锋一转道:“这倒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个话题,人到底有没有灵魂,要是有,这灵魂会不会真像书上写的,去找阎王爷报到。好,咱们就把它当成是真的,要是我中了头彩,我还要成立个特遣队,有愿报名的一会儿跟我说,我带着弟兄们去阎罗殿逛逛,咱们用、手榴弹端了他阎罗殿……”
特遣队员们“嗷”地叫了起来,狂热地鼓掌:“连长,没问题,咱们一连怕过谁?端了他……”
“连长,你的战前动员真他妈的提气,我要是中了彩,我跟你去,我带尖兵组……”
张海洋也鼓掌道:“算我一个,再带上火箭筒、82无,闹不好阎王爷还有坦克呢,还有,别忘了带上你的压缩饼干,这一定很好玩。”
宁伟由衷地喊道:“连长,我佩服你,你才是天下第一号亡命徒。”
吴满囤连忙制止道:“宁伟,这是什么话?什么亡命徒?咱们是革命军人……”
特遣队于午夜时分进入丛林,全队共24人,按三三制原则,分为8个战斗小组,人数虽然不多,可都是选拔出的高手,每个人都能独当一面,身为队长的钟跃民绝对相信自己手下的每一个队员。
黑暗中的丛林很难走,特遣队几乎是在摸索中行进,钟跃民不时用指北针修正着方向,他盼着天能快一点亮,只有天亮以后才能加快行军速度。使他感到庆幸的是,特遣队员们每人除了按规定携带300发子弹、4颗手榴弹的弹药基数外,还背了一枚40毫米。他们在如此复杂的山岳丛林地区背负着沉重的装备连续行军几个小时还能保持良好的体力,这不能不归功于多年来连队每天雷打不动的5公里越野,是它发挥了效用,大家都练出了超常体能。
清晨终于来了,视野内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丛林中迷漫着淡淡的晨雾,队伍行走在一片蒿草和灌木丛中,绿草中点缀着红色、黄色的小花,它的花瓣展开如托盘,中间露出嫩黄的花蕊。钟跃民还发现这里到处生长着纤细的桫椤,他是从《野外生存教材》上认识这种蕨类植物的,“桫椤,木本,茎高而直,叶片大,羽状分裂,茎含淀粉,可供食用”。
钟跃民举起望远镜观察着对面的山峰,这座山呈驼峰状,两峰间有个鞍部,郁郁葱葱的山体上偶尔露出灰白色的岩石。钟跃民久久地注视着,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怪怪的感觉。
担任尖兵的宁伟靠近钟跃民压低声音说:“连长,刚才我看见对面山上有个亮点闪了一下,再仔细看又没了,那边正处在迎光的一面,我估计是望远镜的反光。”
钟跃民立刻警觉起来:“哦,你看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