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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1 / 2)

血色浪漫 都梁. 19192 字 2023-09-18

钟跃民按约定时间准时走进李援朝的总经理办公室时,见李援朝穿着一身铁灰色西服,发型一丝不乱,很气派地坐在一张巨大的写字台前,身子埋在高背真皮转椅里,正在接电话。他见了钟跃民点点头作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嘴里在继续说着:“你听着,这批货一定要从文锦渡报关,那儿有我的朋友,运输问题可以向部队求援,你到省军区后勤部找何部长,就说是我说的。对,你跟着押车回来……行啦,你就辛苦点儿吧。对了,那50万吨化肥的批文你抓紧点儿,误了农时咱们连汤都喝不上,好,好,就这样,再见!”

李援朝放下电话,站起来和钟跃民握手:“跃民,我料定你早晚会来找我的。”

钟跃民问:“为什么?”

“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进这个公司吗?刚才还有个副部长来电话,想把女儿调来,我还没答应呢。”

钟跃民说:“你这儿还真是块唐僧肉呀。援朝,咱们是老朋友了,有话放明面上,你是商人,不是开救济站的,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对我感兴趣,我对你真那么有用吗?”

李援朝笑了:“跃民,你一点儿没变,头脑清醒,这是你的优点,我喜欢和你这类人打交道。好吧,咱们明说,据我所知,你父亲是当年四野的师级干部,对不对?”

“没错,但是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有人说,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这话有道理。当年四野在渡江战役后,进军方向直取两广,一直打到海南岛才收兵。你只要看看渡江后四野的进军路线就会发现,四野就像一台大播种机,随走随撒种,新中国成立后的广东、广西党政军干部大部分是四野的南下干部。也就是说,这两个省有你父亲不少老战友、老部下,而我们公司的业务几乎都集中在两广地区,在编织当地的关系网时,你有天然的优势。”

钟跃民惊讶地说:“我的天,你可真像个特务,连我的家底儿都知道,就因为我父亲是四野的,我才能进正荣集团。你是说,要是没有我父亲的资历,我根本没有来这里工作的可能。我提个问题,假如我父亲是当年二野的人,正荣集团是不是对我就没兴趣了?”

李援朝笑笑:“恐怕是这样,因为本公司在西南方面还没有什么业务,我们的重点都集中在沿海省份。你知道,当年的渡江战役是由二、三、四这三个野战军共同发起的,渡江后二野进军西南,三野直插江西、福建,四野直取两广。当年的战略格局造成了新中国成立后地方干部的势力范围,这就是中国的现状。你可以不承认它,但它是确实存在的。换句话说,如果你父亲是三野的人,你也可以进入正荣集团,负责福建方面的业务。但如果你父亲是一野或二野的人,那我就没办法了,谁让他们当年非往西北和西南打呢。”

对于李援朝的话,钟跃民感到匪夷所思,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做生意还有这么多门道,以前他连想也没想到一部中国革命史能和做生意发财有如此重大的关系,但他又不得不承认,李援朝说的的确有道理。

李援朝笑道:“想明白了吗?这道理很简单嘛,你是个聪明人,应该一点就透。”

“明白了,你是说,没有特权做不成生意,这是中国的现状。”

“没错,中国有这么多人口,谁都想发财,可财富是有限的。从理论上讲,在财富总量不变的情况下,一部分人聚敛了财富,另一部分人就要与财富无缘,因此财富通常只能由少数人掌握。不错,在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希望平等,但那不过是种希望,人类从诞生那天起就从来没有平等过,古今中外都是如此。你想想,咱们小时候受的教育是这样,‘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其实这是睁眼说瞎话。当年张春桥和这类的激进分子不是还大喊要限制资产阶级法权,批走后门儿吗,老百姓当然拥护,反正他们什么也享受不到,谁不希望平等?可是结果怎么样?特权不但没有消灭,反而越演越烈。1978年我从部队回家探亲,发现北京无论干什么都需要些特权。想看看,对不起,新华书店里只有《艳阳天》《金光大道》什么的,可是高干凭购书证进入内部书店却能买到很多外国翻译。你看,连读的权利都被垄断了。更可笑的是看电影也要有特权,你要有路子就可以看到内部放映的外国影片,什么《罗马之战》《宫廷爱神》……没路子就只好看老掉牙的《地雷战》《地道战》。有个哥们儿和我有10年没见了,一碰见我挺激动,一拍胸脯说‘我带你逛公园去’,我心说,这小子有病是怎么着,逛公园我用你带着?闹了半天他要带我去逛北海公园和景山公园。这两个公园是1969年关闭的,成了的私人花园,因为她要在里面骑马。这一关闭就是10年,倒台3年后才向社会开放。在此之前,你要有关系也可以进去游览,我那个朋友要招待我逛北海,这显然是件很时髦的事,而且也说明他神通广大。当时我就想,咱中国算是没治了,到处是黑色幽默,世界上搞特权的国家不少,苏联不是还有小白桦树商店吗?可没听说连看、看电影、逛公园都成了特权,这太过分了……”

钟跃民打断李援朝的话:“听你说了半天,你好像并不赞成特权,可你现在又在运用特权,这不矛盾吗?”

“你听我说完,我的观点是承认特权的存在,但不能过分。我说过,如果一个社会连看和逛公园都要体现特权的话,那这个社会就太糟糕了。我主张有限度的竞争,什么叫有限度的竞争?譬如经商,你应该允许所有有志于此的人去经商,但不是每一个经商的人都能成功,因为每一个人所掌握的社会资源不同,教养、才能、气质、机遇,包括社会关系,这些都是你的资源,在这点上绝不可能有什么平等,你必须要承认这里的差别。末代皇帝溥仪从战犯管理所被释放,该是个普通公民了吧?这位老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对社会的贡献未必比蹬板儿车的板儿爷多,国家干吗还要给个高薪养着?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曾经当过皇帝,他就不能和板儿爷一个待遇,这就是溥仪的社会资源,从他一出生时就注定了身份,亡国之君也是君,别人有气也没有用。我认为,一个社会总要有些特权阶层,我们要承认这个事实,就像英国人承认女王的特权一样,大家都心平气和地认可这个事实,把它视作一件很正常的事就行了。英国女王整天什么事儿不干,对国家没有半点儿好处,还享受着极高的俸禄,这可都是纳税人的血汗钱,就这样也没见哪个老百姓非要和女王讲平等。一个社会如果没有贵族阶层是不正常的,这是个常识,关键是你要把道理讲明白,千万不能用大话去糊弄人。老百姓其实是通情达理的,你既然享受着特权就老老实实承认,并且要证明享受特权的合法性,如果你一面享受着特权一面又自称‘公仆’,高喊什么‘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们的社会人人平等’,这就是糊弄人,而糊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老百姓相信了你的话,真以为人人平等了,那么你享受特权的合法性就要受到质疑,老百姓就会认为这个社会不公平,就会有怨气,这是说谎的必然代价。比如这个女人,她能把两个著名的公园变成自己的私人花园,其蛮横程度不亚于慈禧。就这么个贪婪自私的女人,居然也是满嘴限制资产阶级法权,大批特权思想,这就有点儿装孙子了,更可气的是,她连装孙子都装得特别蛮横。我糊弄你,你就必须听着,我知道你不信,但你不能流露出来,如果你表示不信,我就弄死你。这种人别看已经当了国家领导人,其实是弱智者,你做人做到这个份儿上,自己就把自己置于一种很危险的境地。就好比当年的秦始皇,天下英雄人人想得而诛之,谁干掉你谁就成了千古英雄,这等于用你的卑劣去成全别人的功名,这不是傻逼是什么?”

钟跃民大笑起来:“援朝,你这个观点倒是很新颖。简单地说,人就得理直气壮地承认特权,别装孙子,我可以这样理解吗?正荣集团对我拥有的社会资源很感兴趣,我可以待价而沽了。”

“跃民,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慈善家,没兴趣搞救济。我认识的人多了,不可能谁的事都管,我只能从一个商人的角度去看问题。明说吧,我请你加盟正荣集团是看中了你拥有的社会资源,反过来说,我使用了你的资源也会给你丰厚的回报,你我谁也不吃亏。”

“明白了,我决定到正荣集团工作,好像用不着领谁的情,我是出卖自己的资源来了,可是……援朝,你难道不怕我黑你?”

“据我当年对你的印象,你还是个讲义气的人,对此,我比较放心。”

钟跃民直截了当地问:“你打算给我个什么职位?”

“贸易部经理怎么样?这活儿挺适合你。要是你干得好,我以后可以向董事会推荐你做公司的副总经理,关键是你要有业绩我才好说话。”

“我可以试试。”

李援朝也很干脆:“给你3个月时间,3个月后我要向你要利润,如果指标完不成,对不起,我得炒你的鱿鱼。咱们朋友是朋友,生意是生意。”

钟跃民说:“可以,说定了,不过,我还有个小小的要求,我想带个人来。”

“不行,我这里不是皮包公司,人事方面控制很严,想进公司的人太多了,我不能都照办。”李援朝一口拒绝。

钟跃民站了起来:“那就算咱们什么也没谈,多谢了。”他转身要走。

“等一下,我想问问,是什么人让你如此上心,女人吗?”

“是,女朋友。”

李援朝叹了口气:“跃民啊,你他妈早晚会栽在女人手里。好,让她来吧,我想办法就是。”

自从钟跃民到正荣集团公司任职后,他的生活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生活就像个瞬息万变的万花筒,命运之手轻轻将它一转,就变幻出各种五彩缤纷充满诱惑的画面。进入正荣集团已经几个月了,他在整个集团公司的部门经理中竟然成了佼佼者,他所领导的贸易部超额完成了董事会规定的利润指标,董事们大为惊讶,连推荐他进入公司的李援朝都脸上有光,并到处吹嘘自己慧眼识英才,在引进人才方面为公司立了一大功。

钟跃民自己还算冷静,通过几个月的商业运作,他终于明白了这类大公司商业成功的秘诀。其实说起来很简单,钟跃民把它归纳为两点:一是占了双轨制的便宜,各种紧俏物资平价进,溢价出,通过人为设置的差价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能获取巨大的利润,如同天上掉下了馅饼;二是进行这种掠夺式商业运作的前提是对资源分配的高度垄断。有了这两个优势,即使是个弱智者也能立于不败之地。就连钟跃民这种对商业运作一窍不通的人,也能看出这种经营方式绝非长久之事。钟跃民发现,当权力介入到商业运作的时候,往往会产生令人目瞪口呆的结果,做生意不一定需要本钱,譬如你从某主管部门拿到一张两万吨平价化工原料的批文,你根本用不着费那个事,将原料购入再加价卖出,你只需在每吨原料的价格上加上你希望得到的利润,直接把批文卖掉就是了,举手之间几十万元利润便从天而降,这种生意和明抢差不多。

一辆皇冠牌轿车停在玻璃旋转门前,门卫拉开车门,西服笔挺的钟跃民钻出汽车。他走进大厦,矜持地向迎面碰见的熟人点头示意。

他的办公室在这座大厦的8层,从电梯里出来,通往办公室的走廊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迎面而来的白领小姐微笑着向他打招呼,钟跃民作出绅士状频频向小姐们点头示意。

钟跃民走进办公室,穿着西服套裙的女秘书何眉迎过来,她接过钟跃民脱下的西服上衣挂好,又送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钟跃民啜着咖啡站在落地式玻璃窗前向窗外眺望,整个城市尽收眼底,高低错落的高楼大厦形成大都市特有的城市轮廓线,楼下的大街上,火柴盒大小的汽车川流不息。

电话铃声响了。

钟跃民随手打开免提装置,电话机里传来高玥的声音:“钟经理,我是高玥,我正在拱北海关报关,咱们公司的货物已经通过检查,报关顺利,我是不是可以回北京了?”

“小高,你暂时还不能回京,明后两天还有几批货,报关手续还得你来做。”

“可我在广东已经待了好几个月了,从这个口岸赶到那个口岸,像救火队员似的,我是不是永远不能回北京了?”

钟跃民耐心地说:“小高,不要发牢骚,大家都没闲着,要是完不成利润指标,咱们都得喝西北风去。”

“好吧,听你的,我不发牢骚了。跃民,好几个月没见你了,你好吗?”

“我还好,你呢?”

“别的还好,就是有点儿孤独感。”

钟跃民笑了:“这我可没法帮助你,我还孤独呢。”

“得了吧,我听说你现在快成蜜蜂了,四处采蜜,我没冤枉你吧?”

钟跃民严肃起来:“工作时间不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这是公司的纪律。你呀,要把心思用在工作上,听见没有?”

“哟,干吗这么严肃?真没劲,我不理你了,再见……”高玥挂断电话。

钟跃民点燃一支香烟,把身子埋进高背皮椅里,高玥的电话使他想起了这个姑娘的存在,这几个月来,他几乎把高玥忘在脑后了。

由于钟跃民的坚持,李援朝只好答应他的条件,高玥和钟跃民一起进了正荣集团,钟跃民把她打发到广州办事处做常驻代表。他没想到高玥居然是个很能干的女孩儿,她很珍惜这个机会,在广州工作得很出色,很多事情根本不用钟跃民提醒,她总是主动就把事情处理好。钟跃民对这个女孩子很满意,总是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给予高玥最高的工资和奖金。高玥是个懂事的姑娘,她在当着别人时很恭敬地称他为“钟经理”,只有和他单独说话时才叫他的名字,高玥的理由是,当初他们合伙时已经讲好了,两人的身份地位是平等的。而钟跃民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这丫头人小鬼大,总想在辈分上和他拉平,不知憋着什么主意。钟跃民现在忙得很,他近来身边美女如云,根本应付不过来,对高玥这类小姑娘不感兴趣。

秘书何眉拿着文件夹进来:“钟经理,请您签字。”

钟跃民连看也不看就在文件上签了字:“还有事吗?”

“今天收到十几张宴会请柬,我想了一下,其中有两家恐怕是不能推辞的。”

钟跃民无所谓地说:“你安排吧,去哪儿都成。”

何眉合上文件夹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哦,对了,我听说李总昨天向董事会提出要给您奖励,说贸易部自从您来以后,工作大有起色,总是超额完成利润指标,董事会也认为您的确是个人才,决定给予物质奖励,祝贺您,钟经理。”

钟跃民喷出一口烟,自言自语道:“这就叫人才?正荣集团不过是占了双轨制的便宜,平价进,溢价出,利润如同天上掉下的馅饼,这种活儿傻子都能干。”

何眉嫣然一笑,回答道:“理论上是这样,但在实际运作中,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操作好的,在国有公司和民营公司之间,需要有一个平衡点。从经济学角度看,商业行为要符合利益的最大化原则,一个行为,要使双方得益,这种行为才是有效的。钟经理,您现在已经做成了双赢的局面,我们公司赚到了利润,和我们打交道的客户也发了财,您的为人也有口皆碑,这不是双赢吗?要叫我看,您的才能体现在操作手段上。”

钟跃民笑笑:“何眉,假如我这个位子让给你坐,你是不是会比我做得更好?”

“这种假设目前还不能成立,因为社会资源的运用是有条件的,社会阶层、家族、血统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是一个庞大的社会网络,这个网络之所以接纳你,是因为你本身就是这个社会阶层中的一员,而我却不是。”

钟跃民诧异地看了何眉一眼:“问句不太礼貌的话,你今年多大?”

“没关系,不问女人的年龄,这是西方社会的规矩,咱们是东方人,不必按他们的规矩行事。我今年25岁。”

钟跃民毫不掩饰地注视着何眉,目光极具侵略性,何眉则很大方地迎住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的怯意。她漂亮的脸庞上带着柔和的微笑,一对酒窝在面颊时隐时现。办公室里突然出现了冷场,两个人都沉默了,只是在静静地对视。何眉索性坐在钟跃民的对面,把手似乎很无意地放在写字台上。

钟跃民心领神会地向前挪挪身子,把自己的手覆盖在何眉的手上,何眉的另一只手立刻作出反应,也轻轻地握住钟跃民的手。何眉感到钟跃民的手很不老实,他在抚摩她之际还忙里偷闲地轻轻挠几下她的手心。

钟跃民手上忙着,嘴里还没话找话地说:“才25岁?你的谋略和年龄很不相称。”

何眉笑道:“钟经理,我实在弄不清您是在夸我还是在挖苦我。”

“我不过是对你产生了点儿好奇心罢了。”

“你有研究女人的习惯?”

“这有什么不好吗?”

何眉抽回了手说:“看来我得给您这个机会,我对学术研究向来持支持态度,可以提个建议吗?”

“当然。”

“把今晚的宴会推掉,我请我的上司吃晚饭如何?”

“这主意听起来不坏啊。”

钟跃民近来净为女人的事忙乎了,在具有中国特色的生意场上,除了盛宴就是美女了。他每天有数不清的应酬,处在他这种位置上是很容易结识女人的。自从他到了正荣集团后,他的生活就变成了一场闹剧,每日每时都充满了戏剧性,永远闹不清明天会发生什么。平时在大街上难得一见的美女,此时就仿佛是被上帝用魔法从某个角落里呼唤出来,成群地出现在他身边。钟跃民一开始还算清醒,他心里明白这些美人儿都是些现实主义者,不过是各有所图罢了。不过,时间长了钟跃民就有些迷糊了,他无法拒绝美人儿的盛情,哪怕是假的,他也愿意把它当成真的。钟跃民时常这样安慰自己,生活好比一个大舞台,每个人都可以是演员,舞台上的爱情故事不过是在做戏。大家应该都知道演戏的规则,大幕一落,演员们各自回家。他觉得自己15年的军旅生涯,犹如在庙里当了15年的和尚,现在总算还了俗,他该过一种正常男人的生活了。

钟跃民在办公室里与何眉进行了十几分钟的对话,双方就明白了各自想要的东西。钟跃民认为何眉是一只主动撞在他网上的鸟儿,他不能拒绝这只鸟儿。再换一种思路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何眉的鸟儿呢?也许何眉的网张得比他还早呢。

那天晚上,钟跃民推掉了所有的宴请,把何眉带到他常去的一个西餐厅。这家西餐厅的老板很会营造气氛,深谙灯下看美人儿的效果,这里的灯光柔和幽暗,不经意间制造出一种梦幻般的浪漫氛围,乐台上有一支身穿黑色燕尾服的小乐队,正在专心致志地演奏着巴赫的弦乐四重奏。典雅的音乐仿佛从很远的地方轻轻飘来,雪白的桌布上摆着斟满红酒的水晶高脚杯,灯光在水晶杯上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起到一种催情的效果。一对青年男女在这种氛围中,要是不发生一点儿故事,就显得太不正常了。

钟跃民和何眉在幽暗的灯光下像一对真正的情人一样相对而坐,钟跃民在不停地说笑话,何眉专心地听着,眼中闪着水波。

钟跃民说有一个总经理对漂亮的女秘书有些非分之想,有一天女秘书提醒总经理,说今天是他的生日,女秘书想请总经理去自己家吃饭。总经理很高兴,因为他知道女秘书是个独身女人,今晚很可能有戏,于是欣然前往。第二天,总经理的朋友问他昨晚是不是度过了一个销魂的夜晚,总经理懊丧地说,他和女秘书共进晚餐,蜡烛、红酒、音乐一样不少,的确很浪漫。吃完晚餐女秘书说,请他5分钟以后进卧室,她要给总经理一个惊喜,说完就进了卧室。欲火中烧的总经理好不容易等了5分钟,就急不可耐地冲进卧室……朋友笑道:“女秘书肯定在床上等你呢。”总经理说:“我刚一冲进去,卧室里的灯光大亮,我公司里的几个主管经理捧着一个插满红蜡烛的大蛋糕,大家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朋友说:“那也不错呀,你的员工对你真好。”总经理低声嘟囔着:“问题是……我是光着身子冲进去的……”

何眉“噗”的一口酒喷出,大笑起来,她觉得有些失态,又连忙用餐巾捂住嘴。

钟跃民在连说了几个笑话以后,便恰到好处地沉默了,这是他的撒手锏,在以往的实践中非常灵验。在典雅的音乐声中,两人互相凝视着举起斟满红酒的水晶高脚杯,他发现何眉的眼睛里充满了柔情……

钟跃民把汽车停在何眉住的公寓楼前,何眉下了车,含情脉脉地说:“钟经理,谢谢你,今晚我过得非常愉快,再见!”

钟跃民望着何眉,身子却坐在车里没有动,他心里明白,今晚的铺垫已经完成,鱼饵也抛出去了,下面该做的,就是等鱼咬钩了,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再见,祝你做个好梦。”

何眉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哦,我忘了一个必要的程序,按惯例,我是不是该说一句话?”

“什么话?”

何眉嫣然一笑:“明知故问,那句话是,要不要上去喝杯咖啡?”

钟跃民笑了:“电影里的俗套,不过我还是想说,非常高兴。”

何眉不是北京人,她是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的,因此只能自己解决住房。她租住的公寓是个一室一厅的套间,布置得还算雅致,不过钟跃民已经顾不上参观房间的陈设,此时他浑身像是着了火,熊熊烈焰直冲脑门。

何眉看出了钟跃民的异态,但她却很沉得住气,坚持要把程序走完,既然是邀请钟跃民喝咖啡,她总要意思一下:“钟经理,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准备咖啡。”

钟跃民笑道:“算了,俗套就免了吧。”

“什么意思?”

钟跃民轻轻搂过何眉:“我说小姐,深更半夜的喝哪门子咖啡,咱们有病是怎么着?你心里明白,一男一女深夜出现在一个特定场合,还能做什么?”

何眉依偎在钟跃民身上小声说:“真是个当兵的,一点儿铺垫也没有,上来就直奔主题,讨厌……”她仰头将嘴唇凑过来,两人的嘴唇渐渐接近,终于粘在一起。欲火中烧的钟跃民对这种颇为浪漫的前奏曲已经感到不耐烦了,他为现在这一刻已经耐着性子铺垫了整整一个晚上,实在没兴趣继续玩小资情调了,他粗鲁地把何眉抱进卧室,一把扔上了床……

黑暗中何眉光滑的身体像蛇一样缠绕着他,钟跃民的猛烈动作很快就点燃了何眉的激情,她一反平时的淑女形象,瞬间变成了勇猛的斗士,仿佛成了搏斗,两个人一阵雷鸣电闪,激情四射。如果把钟跃民比喻成一条船的话,那么何眉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她一会儿把钟跃民颠上浪尖,一会儿又把他扔进山谷之下,根本不管这条船是否经得住。恍惚间,钟跃民的思维一时错了位,他闹不清自己是在还是在作战,怎么和徒手格斗似的?何眉骤然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差点儿把钟跃民吓着……

钟跃民在音乐厅的售票窗口买了一张音乐会的票,然后仔细看了看贴在一边的宣传海报,这场音乐会的名称叫“黄土之情”。

钟跃民走进音乐厅时节目已经开始了,舞台上一个穿着陕北传统民族服装,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的男民歌手正在唱《这么好个妹妹见不上个面》。

钟跃民坐在观众席里,入神地倾听着歌声,脸上显露出沉思的神态。

这是郑桐提供的情报,消失多年的秦岭终于有消息了,此时钟跃民的心中有一种异样的冲动。

男歌手唱罢一曲,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男歌手连连鞠躬向观众致谢。

女报幕员充满激情地报出下一个节目:女声独唱,陕北民歌《走西口》,演唱者,秦岭。

钟跃民浑身一震,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秦岭身穿红色民族服装走上舞台,台下掌声四起,秦岭向观众鞠躬致意。十几年没见了,秦岭仍然光彩照人,岁月在她脸上没有留下明显的痕迹。观众席里,钟跃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舞台上的秦岭。

《走西口》的歌声响起,钟跃民的脑海里叠化出一幕幕陕北的山川地貌和当年的画面……千山万壑犹如凝固的波涛,黄土层被雨水切割得沟壑纵横,黄水滚滚的无定河两岸地貌泾渭分明,远沟近壑积留着斑斑驳驳的残雪,凛冽的寒风卷着草叶和细细的尘土,在广袤的原野上打着旋,发出尖利的呼啸声,四野一片苍茫,风如刀剑,侵人肌骨……他背着濒死的憨娃在漆黑的深夜狂奔在荒野中……他和秦岭隔着一条深深的沟谷在喊话……他和秦岭充满青春激情的拥抱接吻,那欲望和绝望交织的惊心动魄的野合……歌声中,钟跃民目光炯炯,动情地凝视着舞台上的秦岭。

秦岭一曲歌罢,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钟跃民起身退席。

在后台的演员化妆室里,秦岭在对着镜子卸妆。门外一个女演员喊:“秦岭,有人找你。”

秦岭没有回头,边卸妆边喊:“请进……”突然,她的身子僵住了,镜子里出现了钟跃民,他正向她一步步走来,秦岭猛地转过身来。

钟跃民默默地站在那里,秦岭的眼中闪出泪花:“钟跃民,你这冤家呀,我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到你了……”

钟跃民低声说:“没办法,这是命啊。”

在一家咖啡厅里,钟跃民和秦岭相对而坐,桌上的烛光照亮了两人的脸。

钟跃民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秦岭,我找了你十几年,今天才遂愿。”

秦岭微笑着问:“跃民,你还是老样子,不过,成熟多了。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当了十几年兵,现在转业回来了。这些年你怎么样?”

“当年我父母托关系把我从白店村调到一个地区的歌舞团,一直当独唱演员。我结过一次婚,我丈夫是歌舞团里的编导。两年以后我们又离婚了,好在我们没有孩子。我的情况基本如此,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哦,这次是到北京来演出?”

“前几年我从歌舞团辞职,到北京来发展,演过电影和电视剧,也出过唱片,像刚才这样的演唱会也偶尔参与一下,都是圈子里的人,不好推辞,有时还做点儿生意。”

钟跃民说:“自由职业者?你活得很洒脱嘛。秦岭,问句不大礼貌的话,你离婚以后又结婚了吗?对不起,你要是觉得不好回答,可以不回答。”

秦岭笑笑:“没什么,我想这句话你早晚要问,我也应该告诉你,离婚的责任完全在我,他对我很好,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只是我自己对婚姻有些厌倦。其实我这个人不太适合给别人做妻子,大多数女人都喜欢把丈夫当作依靠,把家庭当作归宿,而我却不喜欢这种生活方式,所以……”

钟跃民接口道:“明白了,你大概属于梅里美笔下的卡门那类女人,崇尚自由,要过一种无拘无束的生活。我很理解,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谢谢你的理解,跃民,你的确与众不同。”

“可是……秦岭,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知道,我关心的不是你的过去。”

“哦,对不起,我现在回答你,我没有再婚。”

“太好了,我也没有结婚。”

“接下来,你是不是该说,咱们能重温旧梦吗?”

“当然,这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你独身,我光棍儿,再加上当年一段儿旧情,咱们实在没有理由不在一起。”

秦岭目光幽幽地望着他:“跃民,你想过没有,这十几年里能发生多少事,你不觉得这样很草率吗?”

“这我有心理准备,我甚至无数次想过,等我再见到你时,你早已为人妻了,你丈夫很可能是个弱智者,他头扎白羊肚手巾,披件光板羊皮袄,冲我龇着黄板牙一个劲地傻笑,你怀里抱着个吃奶的孩子,身边还有五六个脏乎乎的孩子,个子由高到低,像台阶一样……”

秦岭笑得用纸巾捂住嘴:“天哪,我还有这种本事?你真的没变,还是当年的钟跃民,还是那张贫嘴。”

钟跃民注视着秦岭不说话了,秦岭也凝视着钟跃民。乐池中传来充满柔情的钢琴曲。

钟跃民轻声道:“秦岭,我现在坐在你的对面,请你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一下,看看能否找到当年那种感觉。”

“好,让我感觉一下。”她轻轻闭上眼睛,静思片刻,又睁开眼睛轻声道,“跃民,我得承认,当年的情景……犹如昨天。”

“这就对了,和我的感觉一样。秦岭,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秦岭低声说:“没有了,跃民,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钟跃民探过身子耳语:“那我告诉你我想做什么,你听好,我想现在就得到你。”

秦岭顺从地站起来:“咱们走吧。”

钟跃民没有想到秦岭竟然住在一个很豪华的别墅区里,这里的保安措施非常严密,钟跃民驾驶汽车行驶在小区内,每转过一个路口都能看见身穿制服的保安人员在指示方向。秦岭的房子是一座红顶的二层小楼,墙壁是奶黄色的,楼下还是双车库,一道铸铁矮栏围着不小的花园。

秦岭挽着钟跃民走进小楼,钟跃民惊奇地望着装饰得豪华的客厅:“我的天,想不到你过着如此奢侈的生活,做什么买卖能这样有钱,你该不会是贩卖毒品吧?”

秦岭脱去外衣说:“跃民,你又来了?你那张嘴不说点儿刻薄话就不舒服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