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察官魏平带着钟跃民从看守所的大铁门里出来,魏平在值班室的门口与哨兵办理释放手续。钟跃民仰头向天空望去,空中的太阳亮得刺眼,四周的景物在晃动,他感到一种眩晕,连忙用手捂住眼睛。
魏平办好手续走出值班室,他发现钟跃民有些站立不稳,连忙关切地扶住他:“钟跃民,你没事吧?”
“有些头晕。”
魏平说:“刚从里面出来都这样,很快就会适应的。”
钟跃民懵懵懂懂地问:“我的案子就算完了?”
“是啊,从现在起,你自由了,我不是已经告诉你结论了吗?”
“我没注意听,你再说一遍吧。”
魏平不满地说:“你这人什么毛病,心不在焉的。好,我再说一遍,经过调查取证,你的挪用公款罪可以成立,但考虑到你的认罪态度和积极退赔的行动,更重要的是在在押期间有重大立功表现,救了一条人命,所以检察机关对你作出免予起诉的决定,你听明白了吗?”
钟跃民倒较起真来:“你说我在案发后积极退赔,这不符合事实,我没有退赔,谁汇的款我不知道。”
魏平火了:“听你那意思,是想否定检察机关的结论,好像我们放你放错了,你是不是挺留恋号里?要不这么得了,我再把你送回去。”
钟跃民想了想说:“要是你能做主把熊瞎子那小子和我关在一个号,我就愿意回去,他弄断我两根肋骨总不能就这么完了,等到我伤好了,我还想和他交交手,我得弄断他4根肋骨。”
魏平说:“算了吧,你也没吃亏,把人家的鼻梁骨都打碎了,下巴也脱臼了,为抢救这小子花的医疗费比你的还多。医生说,碎骨伤及了他的运动神经,要不是抢救及时,那小子就完了,钟跃民,你出手也真够黑的。”
钟跃民越想越觉得自己吃了亏:“我要是没救迟宝强那小子,是不是也一样免于起诉?那这场架算是白打了,重大立功表现也该给点奖金什么的。”
魏平笑道:“你做梦去吧,要不是立功,你至少得被判个一两年,还奖金呢,别净想美事儿。”
钟跃民说:“那我回家了。”
魏平主动提出:“我开车送你吧。”
“算了,你那身制服再把我爸吓着。”
魏平掏出了记事本说:“给我留个电话号码吧,以后交个朋友。”
钟跃民写下电话号码,开玩笑道:“以后我再犯了什么案子就不怕了,咱检察院有人啊。”
魏平说:“再犯案子,我照抓不误,不过……在你没犯案之前,我还是愿意和你交个朋友,平心而论,你小子倒不招我讨厌。”
宁伟这次的祸可惹大了,才短短几分钟时间,锤子在他的手里就没了人形,要不是警察来得快,锤子很可能就被弄死了。据警察说,当他们把锤子和他的两个同伙送进医院急诊室抢救时,那个值班的实习医生都吓坏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重的伤,锤子的肋骨被打折了七根,脾脏破裂,两条腿多处粉碎性骨折,眼睛视网膜脱落,视力已经消失,只有光感,内脏也多处受伤出血。这类伤员就算经过抢救保住了性命,今后也只能在轮椅上苟延残喘地度过后半生。锤子的两个同伙的伤比他稍微轻点儿,但也会落下严重残疾。还有当时上前制止宁伟的四个保安员,他们也不同程度地受了伤。最窝囊的是,他们四个手持警棍的大汉,竟在一瞬间被赤手空拳的宁伟打倒,警棍倒成了宁伟的凶器,锤子的两条腿就是被警棍猛击致残的。
被捕后,宁伟对自己的行为供认不讳,他表现得很合作,曾多次向警方表示,他对那四个受伤的保安员表示抱歉。至于对锤子及其同伙造成的伤害,宁伟表示很满意,他认为自己已经达到了目的,他的目的就是想让锤子在轮椅上度过后半生,不然他还会去行骗。宁伟对于自己即将面临的重刑毫不在乎,他表示愿意接受法庭审判。
宁伟的案子很简单,用不着太多的调查取证,这是场光天化日之下的伤害案,人证、物证俱在,甚至连请律师都显得多余。宁伟在看守所里向法官表示自己对请律师没兴趣,他的家人似乎也请不起律师,于是法庭决定为他指定律师。当时钟跃民还在看守所里没出来,和宁伟比较亲近的人只有张海洋了。张海洋没有犹豫,自己花钱请了律师,他希望律师的辩护能减轻对宁伟的判决,能少判一年是一年,宁伟曾经是他的战友,还当过他的徒弟,张海洋不能不管。
法庭开庭那天,钟跃民和张海洋很早就赶去旁听,宁伟被法警押进法庭,坐进被告席时,他还回头向坐在旁听席上的钟跃民和张海洋点头示意。
法庭辩论很快就结束了,宁伟的律师为他作了辩护,理由有两点:第一,宁伟的犯罪事出有因,他是在被骗后忍无可忍才采取了行动;第二,他在预审期间认罪态度较好。律师希望法庭能考虑到宁伟曾在部队立过功,对他予以从轻处罚。
公诉人对律师所作的辩护没有反驳,可能是认为没有反驳的必要,宁伟的案子事实很清楚,按照《刑法》的条款判就是了。
法庭的审判长在经过合议庭商议后开始宣读判决书:“被告人宁伟为索取债务,造成重伤致残三人、轻伤四人的严重后果,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之规定,被告人宁伟重伤害罪名成立,现判处被告人宁伟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
被告席上的宁伟无动于衷地仰头望着天花板。
旁听席上有个女孩子突然哭了起来,钟跃民和张海洋惊讶地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个女孩子是谁,和宁伟是什么关系?这个念头在他们脑海里闪了一下。
宁伟被戴上手铐押上囚车,钟跃民和张海洋匆匆从审判庭里追出来。
钟跃民喊道:“宁伟……”
宁伟抬起头望着他:“大哥,我对不起你,害得你吃了官司,不过,我总算是报了仇。”
钟跃民说:“宁伟,你听我一句,在监狱里千万别再惹事,争取早点出来,我们会去看你。”
张海洋也喊道:“宁伟,你要保重啊,战友们都会去看你,你母亲那里请放心,我们会替你照顾的。”
囚车里的宁伟不吭声了,只是向他们投出诀别的目光……
秦岭和周晓白又在红玫瑰咖啡厅里见了一面,两个女人轻轻地握握手,然后相对而坐。她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互相凝视着对方,似乎都想从对方的脸上解读出她们共同关心的那个男人的信息。
秦岭终于打破了沉默:“周小姐,你见到钟跃民了?他还好吗?”
周晓白回答:“见到了,他精神还可以,可是……你为什么不见见他呢?要不是你帮助,他恐怕不会这么快就出来。还有,你为什么不让我对他说呢?我不明白。”
秦岭淡淡地说:“我想,我和他的关系已经结束了,所以没必要再见了,况且,我也要走了。”
“你去哪儿?”
“我已经办好去美国定居的手续,明天和我先生一起走,今天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周晓白惊讶地问:“你结婚了,这是怎么回事?我一直以为你爱的是钟跃民,早知现在,你当初何必……”
秦岭马上接过她的话:“你想说,‘你当初何必把钟跃民从我手里抢走’,对不起,我当初并不知道你的存在,而且就算知道,这也不关我的事,跃民有选择女友的权利。”
“你是说,他选择了你,可你并没有选择他?”
“是的,我一直认为钟跃民是个有魅力的男人,但他最适合做个情人,而不是丈夫。至少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能力建立家庭,一个没能力承担各种责任的男人最好不要谈婚姻。当然,他可以爱女人,这是他的权利。”
“我明白了,是你先生支付了这50万元,你帮了钟跃民,可你不觉得这是把自己给……”
“给卖了,是吧?可你想错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我先生都是个不错的男人。钟跃民的事,我并没有瞒他,他在得知我和钟跃民的关系后,仍然毫不犹豫地支付了这笔钱。从这点上看,他不是个心胸狭隘的男人,也使我对他刮目相看。如果说,以前我对他的感觉还有些模糊,或者是为了某种利益和他交往,那么通过这件事,我倒真爱上了他。试想,这件事若换了钟跃民,他做得到吗?”
周晓白表示赞同:“这倒是,很少有男人能这样大度。”
“所以,对咱们女人来说,男人可真是本永远翻不完的书,这好比购买精品,优秀的男人各有品牌,钟跃民这种品牌,虽然也算得上是精品,可总有点儿设计上的欠缺。”
周晓白点点头说:“你的比喻很有意思,这大概是两种文化的差异,不是个人问题。”
秦岭微笑着说:“这个话题太大了,一时说不清楚,况且作为女人,我们也有自身的问题,怎么能过高地要求男人呢,你说对吗?”
周晓白站起来伸出手:“那就祝你一路顺风,下次回国一定要和我联系。”
秦岭握住她的手:“谢谢,咱们建立个热线怎么样?就像间谍那样单线联系,因为我还有点儿好奇心,钟跃民现在正处于他一生中的低谷时期,我倒真想看看,这家伙下一步要玩些什么新花样。”
“好吧,我会随时向你通报他的情况。秦岭,你真的不想在出国之前见他一面吗?你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别留下什么遗憾。”
“晓白,我已经嫁人了,不像以前那样自由了。我先生是个不错的人,我不愿意让他伤心,况且他也为营救钟跃民出了力,就凭这一点,我也应该对得起他,你说对吗?”
“说真的,秦岭,要是咱们能早些认识,我会和你做好朋友的,要分手了,我们拥抱一下好吗?”
“当然,晓白,我也很喜欢你,咱们已经是朋友了,希望常联系。”
两个女人轻轻拥抱了一下,互相友好地拍拍后背。
钟跃民从看守所里出来以后,一直在操心自己的工作问题。他从侧面了解了一下,自从他出事以后,正荣集团也有了很大变化,首先是董事会成员作了调整,李援朝一派在内部争斗中失势,他不仅没能进入董事会,连总经理的职位也丢了。李援朝很轻松地辞了职,随即办了出国定居的手续去了美国。
据一个圈内的朋友说,李援朝是个很善于操作的人,他早就开始为出国定居作准备了,这些年他不动声色地捞了不少钱,还把老婆孩子也送到了美国。据那个朋友估计,李援朝这次被排挤出董事会,很有可能是他自己操作的结果,不然以李援朝的精明,他决不至于败得这样惨。在他辞职的当天晚上,有人看见他在一个贵族俱乐部里和几个朋友喝酒,他连开了两瓶XO,谈笑风生,兴奋异常,绝不像个失败者。还有个驻美国大使馆武官处的朋友说,他在纽约的曼哈顿看见了李援朝,这家伙购置的豪宅至少值几百万美元,他每天开着一辆劳斯莱斯牌的汽车,去纽约帝国大厦自己的公司上班。总之,这孙子算是牛到家了,和他现在的地位比,正荣集团算什么?比钟跃民当年的煎饼摊儿强不到哪儿去。
据说钟跃民出事后,贸易部有两个女职员也立刻辞了职,一个是何眉,另一个就是高玥。李援朝还特意挽留过高玥,因为她是个很能干的业务员,但高玥执意要走。她辞职以后去向不明,公司里的人再没有见过她。
钟跃民听父亲说高玥到他家去过几次,但她没说自己在做什么。他出狱以后去高玥的住处找过她,但没有找到,这个女孩儿神秘地失踪了。
钟跃民还真有些着急,以前他自视甚高,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在正荣集团时,他甚至觉得贸易部经理的职位都有些委屈了自己,以他的能力当个总经理也绰绰有余。而现在他却有些恐慌了,他发现自己这半辈子好像是白过了,到头来连个一技之长都没有,他现在需要考虑的是该怎么养活自己的问题。
袁军和郑桐来看望他,这两位老朋友也为他着急,他们的工作性质必然决定了他们的交际范围。袁军在总部的作战部门工作,既不管钱物,也没有人事调动方面的权力。郑桐乃一介寒儒,他所在的单位是研究社会科学的,不可能有什么经济效益,他一家三口日子过得很紧,至今还住在筒子楼里。不过郑桐很有些文人式的天真,他认识一些做生意的朋友,而且自认为在朋友那里很有面子,他觉得把钟跃民介绍到朋友的公司去工作,那是看得起他们,所以他对钟跃民的工作问题显得很胸有成竹。
袁军不好意思地说:“跃民,这些年我和周晓白一直在部队工作,地方上的关系一点儿也没有,想帮也帮不上你,真对不起,你有我这么个朋友真没用。”
钟跃民说:“你别这么说,怨我自己不争气,失业了,还得朋友们替我操心,是我对不起你们。唉,以前没工作心里还有底,那时复转办还管,现在我可真成了无业游民了。”
郑桐大包大揽地说:“跃民,我倒认识几个开公司的朋友,不过都是些小老板,公司规模不大,我给你联系一下,他们肯定会给我面子。”
钟跃民灰溜溜地说:“谢谢,现在我干什么都行,当个业务员,跑跑供销之类的我都愿意干,三十多岁的人了,总不能再要我爸养活我。”
钟跃民以为自己的要求不高,给人家公司当个跑腿儿的业务员他就知足了,以前自己是大公司经理,多少也做过些大生意,现在屈尊成了跑腿儿的,按理说这种活儿不该太难找。谁知他想错了,就像俗话说的那样,人一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找工作太难了,难得超出了他的想象。
郑桐给他介绍的第一家公司是做化工生意的,公司很小,在一家招待所租了一间房子做办公室。钟跃民一进门心里就有数了,他在正荣集团时没少受这类小公司老板的纠缠,这些小老板既没资金又没路子,却一心一意想做大生意发大财。他们租一间房子做办公室,公章、合同章都随身带着,他们只能买空卖空做无本生意,一年也未必能做成一桩生意,只会四处拉关系搞批文,偶尔搞到一份倒了好几手的批文就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
郑桐的朋友姓张,名片上的头衔是总经理,他很客气地请钟跃民坐下,还殷勤地给钟跃民倒了一杯水。谈话不到10分钟就结束了,钟跃民很客气地回答了张总所有的问题。张总站起来伸出了手:“好吧,这件事容我考虑一下,你先回去等等,有了结果我会通知郑桐,就这样吧。”
这位张总办事倒是挺利索,他在钟跃民刚走出办公室时就答复了郑桐,而郑桐却没好意思马上通知钟跃民,他一直拖到晚上才给钟跃民打了电话。
郑桐在电话里吞吞吐吐地说:“跃民,那张老板给我打了电话,说得挺客气,说你是个人物,思维很敏捷,条理也清楚,谈吐不俗……”
钟跃民喜道:“他同意我做业务员了?”
“跃民,你别着急,他说……他那里是个小庙,装不下你这尊大神,你的本事在他之上,你迟早会发达起来。”
钟跃民泄气地说:“噢,明白了,说了半天是没戏,绕这么大弯子干吗?明说就行了呗,没关系,我这个人倒霉惯了,在这方面有承受力。”
郑桐安慰道:“其实,他那个屁大的公司还真不值当去。算了,跃民,我再帮你联系。”
钟跃民说:“不过,我觉得奇怪,今天我和那个张经理谈得不错呀,怎么连个业务员的工作也不给?”
“实话说吧,就是因为你太精明,让他觉得你非池中之物,使他缺少安全感,怕这个公司经理的位子被你取而代之,一个对他有威胁的人,他会要吗?”
“唉,现在有谁能赏我碗饭吃我就感激不尽了,哪还有这份歪心思,得,我以后注意就是。”
“对呀,装傻谁不会?咱以后就往大智若愚的路子上走。”
后来的事实证明,装傻也不行,这种火候不太好掌握,关键在于你是上门求人家,那些老板们很容易把你当成穷途末路的乞讨者。钟跃民去第二家公司面试时,他吸取了第一次求职的教训,极力装出一副老实人的样子,对方问什么他答什么,人家不问他绝不开口,那位老板问他是否熟悉主管进出口贸易的一些机关,有没有什么关系,比如外贸部、外经委这类的机关。钟跃民老老实实回答不认识。那老板说:“我们公司是做国际贸易的,要经常和海关打交道,像报关这类的业务你熟悉吗?”钟跃民摇摇头说不熟悉。那位老板没有再问什么,也客气地说要考虑一下,请他回去等通知。
钟跃民刚走进郑桐的家门,两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郑桐养的一只八哥欢天喜地地叫了起来:“你好!”
钟跃民乐了:“你好!这只八哥倒是伶牙俐齿的,发音还挺准。”
“你吃了吗?”八哥叫道。
“没吃,你管饭吗?”钟跃民逗着笼子里的八哥。
“操你妈……”八哥突然破口大骂。
“操你妈,这浑蛋东西怎么骂人呀?”钟跃民大怒,不顾身份地和八哥对骂起来。
“算了,算了,都少说两句。跃民,你怎么跟只鸟儿一般见识?”郑桐息事宁人地劝道。
“肯定是他妈的你教的,这八哥欠抽。”钟跃民愤愤地说道。
“我可没教它,大概是它以前的主人教的,就因为它会骂人我才买的它。拿破仑说过,不会骂人的鸟儿不是只好鸟儿。”
“拿破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他说‘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个好士兵’。”
“这是一码事,真理从来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我们应该宽容地对待一只鸟儿,谁还没点儿缺点,作为一只鸟儿,会骂人至少说明了它有语言天赋,我还准备教它英语呢,只要它别太出圈儿,譬如喊反动口号什么的,别的都可以原谅,逮谁骂谁,爱谁谁啦。”
“你从哪儿弄这么只鸟儿来?”钟跃民问。
“那天我去花鸟市场,刚进去就挨了骂,这八哥非常狡猾,它不会上来就骂人,而是先和你客气一下,‘你好!’然后是‘你吃了吗’,得,等你眉开眼笑准备和它聊聊了,第三句就是‘操你妈’。有个老头儿挨了骂,差点儿把拐杖抡过去,我觉得这只八哥挺可怜的,其实它不过是想舒坦舒坦嘴,并不是真想把老头儿的妈怎么样。我赶紧拦住老头儿,掏钱把它买了下来。好家伙,回家的路上,它骂不绝口,溜溜儿地骂了我一路,回家又骂了蒋碧云和我儿子……”
“你好!”八哥又叫了起来,看来它就会这三句话。
“操你妈……”钟跃民才不上它的当,提前骂了出来。
郑桐猛地想起下午接到的那老板的电话,钟跃民的事又黄了,他不满地质问道:“跃民,你怎么和人家谈的?”
钟跃民说:“我装作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绝对给那个王老板一种老实人的印象,又怎么啦?”
“完啦,你他妈演得太过火啦。王老板说,你那哥们儿有点儿弱智,问这也不会,问那也不懂,那你他妈到这儿干吗来了,这儿又不是开粥棚救济穷人的地方,整个一傻逼。”
钟跃民大怒:“我操!这还他妈让人活吗?太精了不行,那咱就傻点儿,傻不就能给人老实的感觉吗,老实人不是谁都放心吗?闹了半天,傻也不行,还落个弱智,那你让我怎么办?”
“这火候你得自己掌握,也不能走极端呀,别一精起来就老谋深算,一傻起来就流鼻涕……”
钟跃民烦了:“去他妈的,这事你别管了,工作没找着,倒惹了一肚子气,我自己想办法吧。”
郑桐自嘲道:“古人说的有道理,‘百无一用是书生’,以前我对这句话还不太服气,现在我是真没什么好说的了。当年插队的时候,我认为只有通过个人奋斗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结果奋斗了这么多年,只不过从农民变成了一介书生,还是属于这个社会的弱势群体,既无钱也无势,自己过得不怎么样,对朋友更是没用,想起来就灰溜溜的。”
钟跃民笑道:“你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不该有这种俗人的想法。”
郑桐蹦了起来:“我是俗人?我倒想听听我怎么个俗法儿。”
“一介书生怎么了,无权无势就丢人了?你是不是很羡慕有权有势的人,你苦读多年难道是为了这些?”
“那你说是为了什么?我苦读多年总不至于是为了今天住筒子楼吧,这年头儿谁会拿知识分子当回事儿?我儿子的班主任把他班里学生的家长都作了分类,做官的属一类,有钱的属二类,知识分子、普通市民、工人、小职员属第三类,家访的重点都放在前两类。据说也上我家来过一次,在筒子楼里转晕了,差点儿转进了女厕所,这位班主任一怒之下回去了,从此再也不来了。你说,知识分子算不算弱势群体?”
钟跃民最近看了不少书,正在思考一些问题,他早就想和郑桐探讨一下,今天晚上倒是个机会。
“郑桐,你不觉得一个社会的大部分成员都趋同于一种生活方式,这不太正常吗?比如所有的家长都给自己的孩子设计了同样的路,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大学毕业后争取做官,当老板,当学者,最差也要混个白领阶层,就是没人打算做个普通劳动者。现在几乎人人鄙视蓝领劳动者,认为蓝领劳动者是无能的代名词,这太不正常了,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应该各有各的活法,不能趋同于一种生活方式。”
郑桐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表情也严肃起来:“这倒也是,社会生活应该是多元化的,这种多元化应该具体到我们每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跃民,我承认自己在某些思想方面不如你,别的不说,你当年卖煎饼的举动就使我对你刮目相看,你在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这恐怕算得上是一种境界。”
钟跃民说:“我认为咱们的社会最需要的是创造力,并不在于你读了多少年书,你的学历有多高。一个缺乏创造力的人哪怕读完了博士后也是个庸才,而一个富有创造力的人可以把平庸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说白了,社会结构好比一张千层饼,每个人都待在属于自己的那一层,你当然可以往上一层努力一把,但需要创造力,不是人人都能玩的。要是没那个能力,你就该安心待在属于自己的那一层,还要很敬业地干好自己的活儿,因为不可能人人都翻到第一层去。如果都翻到第一层那成什么啦?那是发面饼。”
“得,你这一说哥们儿眼前豁然开朗,忽然觉得自己住筒子楼都太奢侈了,我该住到地窖里,因为我的确没搞出什么成果,要想在筒子楼里住踏实了,就得拿出点儿创造力来。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你钟跃民属于哪层呢,你该睡在那千层饼的哪一层?”
“不好意思,我混了半辈子,身无一技之长,除了最底下那层,哪层也贴不上。我也想明白了,与其到那些皮包公司给人家跑腿儿,还不如从最低层干起,我就照这路数找工作……”
正说着,蒋碧云带着孩子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大惊小怪地嚷了起来:“哟,我以为屋里着火了呢,连楼道里都是烟味儿,你们少抽点儿行不行……”
钟跃民打算到火车站的货运场找个装卸工的活儿,他围着货运场转了两圈儿,一时还没找到负责招临时工的部门。他今天特地穿了一身旧军装当工作服,这种打扮走在街上显得很傻,有点儿像来京的上访人员,如今的部队早换新式军服了,这种老式军装就像古董一样,该列入收藏品了。
钟跃民正在货场上转悠,忽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还挺纳闷,怎么这种地方也能碰见熟人?他回头一看,发现李奎勇正坐在出租车里向他招手。
李奎勇是拉一个到货场提货的客人来这里的,客人下车以后,他无意中向货场里扫了一眼,就发现了钟跃民,因为他的打扮太招眼了,现在谁还穿这身破国防绿,如今连装卸工们都是清一色的迷彩工作装。李奎勇一开始还真把钟跃民当成上访者了,但转念一想,上访的跑货运场干吗来了?是不是想偷东西?再一细看便大吃一惊,这不是钟跃民吗,他跑这儿干吗来了?
钟跃民向李奎勇说了自己的打算,他还一绷劲儿,鼓起胸肌,做出健美运动员的造型:“你瞧咱哥们儿这身块儿,天生就是干装卸的材料儿。”
李奎勇听得辛酸,眼泪差点儿没流下来,钟跃民居然混到这个份儿上。在他眼里,钟跃民从来就不是个一般人物,过去打架时有多大份儿就不必说了,就说他从部队转业时也够牛的,侦察营长,战场上的功臣,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后来他又进了大公司,成天西服革履地出没于各种社交场所。有一次李奎勇在国际俱乐部门口拉活儿,看见钟跃民挎着个妞儿从里面出来,那小妞儿长得真漂亮,李奎勇认为只有钟跃民才配泡这种妞儿。后来他听说钟跃民出事了,李奎勇并不感到奇怪,他见得多了,那些做大买卖的主儿,随时都有进局子的可能,今天这主儿还在马克西姆吃法式大餐,明天没准儿就到号儿里啃窝头去了。他没想到钟跃民这么快就出来了,而且准备来当装卸工了,这反差也忒大了点儿,简直让李奎勇难以接受。
李奎勇一把揪住钟跃民:“走,咱先找个饭馆边吃边谈……”
钟跃民说:“以后再说吧,我还得去找活儿呢。”
李奎勇火了:“找个屁活儿,你他妈出什么洋相?要是我今天没碰见你,你当‘大茶壶’(注:旧时代妓院中给妓女和嫖客沏茶倒水及打杂的男性,俗称“大茶壶”,社会地位极为低下,一旦干上这行,连子孙都抬不起头来)去我都不管,可我碰见你了,就不能让你去扛大个儿,咱是不是哥们儿?我要是眼看你混成这副惨相儿都不管,我他妈成什么人了?”
“奎勇,你这话就不对了,干什么不是为‘四化’作贡献呀,我就喜欢扛大个儿……”
“少他妈来这一套,跟我走,你走不走……”
“哥们儿,你别拉拉扯扯的,不知道的以为咱们搞同性恋呢。好好好,我跟你走,你他妈把手松开……”
李奎勇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打算和钟跃民换班开出租车,每人各开12小时,人歇车不歇,唯一的风险就是钟跃民有可能碰见“管儿处”的巡查人员。“管儿处”是出租车司机们对出租汽车管理处的简称。按规定,两人合开一辆车是严重的违规行为,因为钟跃民根本不具备当出租汽车司机的资格。李奎勇认为,钟跃民不可能永远开出租车,这是暂时干干,真让“管儿处”的人逮住再说,没有过不去的桥。
钟跃民却不同意这样做,他不愿意影响李奎勇挣钱。谁都知道,开出租车这行很辛苦,“车份儿”钱也交得多,每天拉满8个小时的活儿,才能挣够上交的“车份儿”钱,自己再想挣钱得在时以外挣,所以干这行的司机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是常事。钟跃民认为与其欠李奎勇这么大人情,不如当装卸工省心,闹好了可以把工头儿的权夺了,自己混个工头儿干干。
李奎勇懒得和钟跃民争论,他了解钟跃民,这个人脑子里总能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现在又惦记上工头儿的位置了,下一步还不知道要干点儿什么。幸亏现在没有窑子了,不然钟跃民很有可能心血来潮跑到窑子里去当“大茶壶”。李奎勇干脆地对钟跃民说:“你少跟我在这儿穷扯淡,两条道儿任你挑一条,要么你老老实实开出租车,要么你现在就走,我没你这么个朋友。”钟跃民这才不吭声了。
周晓白正坐在办公桌前翻看一些病历,钟跃民把门推开一条缝,探进头来用山东口音说:“周大夫,俺是从山东来的,你给俺看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