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平死后,宁伟和珊珊就仿佛蒸发在空气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张海洋自知责任重大,连续几个晚上失眠,医生说他由于过于焦虑,患了神经衰弱症,只要放开工作,好好休息几天就能缓解。但张海洋不可能休息,他现在几乎是在提心吊胆地生活,张海洋动用了他所能调动的全部警力和线人,也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局长已经催过几次了,要张海洋限期破案,他当着下属的面时显得很镇静,其实心里已经快沉不住气了。
张海洋觉得现在唯一能帮助自己的就是钟跃民。理由很简单,当年在部队,宁伟一直在钟跃民手下,他当新兵时钟跃民就是他的班长,后来又当了他的排长和连长。对钟跃民,宁伟一直既崇拜又敬畏。张海洋记得有一次宁伟不知为了什么要和三排的一个战士打架,当时在场的人谁也劝不住,大家都知道宁伟的厉害,谁也不敢过分地激怒他,只能好言相劝,可是宁伟守在三排宿舍的门口,谁说也不听。后来排长钟跃民来了,他只是瞪了宁伟一眼,奇迹便发生了,脾气暴躁的宁伟这会儿就像耗子见了猫,连忙低下头去,钟跃民只说了一句话:“宁伟,你是不是觉得没人管得了你?这样吧,咱们找个地方,我陪你过几招儿。”宁伟自知理亏地小声说:“排长,我没想打架……”钟跃民冷冷地说:“那你堵着三排门口干什么?给我滚!”宁伟啪的一个立正,向他敬了个礼,忙不迭地跑了。张海洋当时心里暗暗吃惊,这个钟跃民哪来的一股霸气?连宁伟都吓成这样,真不可思议。
张海洋经过仔细考虑,决定还是要请钟跃民来帮忙。钟跃民了解宁伟,而且为宁伟吃过官司,如果说杀人越货的宁伟此时还残存着一点人性的话,那么他只有对他的老连长钟跃民还心存内疚。他派珊珊来泰岳餐厅挥霍,这明摆着是来给钟跃民送钱的,他时刻在注视着钟跃民,只要钟跃民在,宁伟迟早会露面的。
张海洋把这些想法向局长作了汇报,局党委为此还专门开会讨论过,最后特批允许钟跃民作为编外人员加入宁伟的专案组。谁知钟跃民却不领情,他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我正忙着呢,没工夫和你们这些警察闲扯淡,你们公安局又不发我工资,这年头儿哪有白使人的,你们局长批准了我就得去,他算老几?你告诉他一声,就说大爷没工夫。”
张海洋说:“跃民,你可答应过我,怎么这会儿又变卦了,你还是不是爷们儿,说话还算不算话?”
“我是答应过你,要是看见宁伟我会劝他投案自首,可他要不听,我也没辙,我又不是执法者,他手里有枪,闹不好再给我一枪,我招谁惹谁了?要讲流血牺牲也是你们警察的事,我现在的身份是老百姓,是弱者,需要你们这些拿枪的警察保护,我这饭馆要是垮了,你们公安局管吗?要不这么得了,让你们局长特批一下,明天我带那些知青哥们儿上你们公安局食堂去吃饭,一天三顿,伙食标准照着每人每天50元就行了,就算案子破了我们也不走,得吃一辈子,理由很简单,为了协助你们破案,我们都失业了,不吃公安局吃谁?”
张海洋低声下气地说:“跃民,咱们不是哥们儿吗,帮帮我,好吗?算我求你了,明天我就带刑警队的弟兄们到你的饭馆去吃饭,怎么样?我给弟兄们下个命令,以后谁要是请客,哪儿也不许去,只能去泰岳餐厅。要是哪个地痞、流氓敢找你麻烦,你跟我说,由我们刑警队去收拾他。”
钟跃民笑道:“少来这套,上次流氓差点儿把我的饭馆烧了,你们警察在哪儿?结果还是宁伟出手帮忙,要是指望你,我这饭馆早他妈的被烧成灰了。”
“跃民,求你了,帮帮忙,哪怕是给我出点儿主意也好,我一贯佩服你的脑子,只要你想干,你总能想出点子来。跃民,咱俩是什么关系?快30年的交情了,你要是见我有难处都不伸手拉一把,那我只能对咱们的友谊重新评价了。”
“嗬,你还威胁起我了,你们这些警察怎么都穷横穷横的,求人的事也敢犯横?”
“我这不是开玩笑吗。好,这事儿就算说定了……”
公安局的会议室里,张海洋正在主持会议,钟跃民坐在他的身边,刑警队的干警分坐在长会议桌两侧。
张海洋先作介绍:“大家都认识吧,这位是钟跃民,是我在部队时的老战友,也是老朋友。这次为了宁伟这个案子,我特地请示了局党委,局党委经过研究,特批钟跃民先生作为编外人员加入我们的专案组。”
刑警队的干警鼓掌。
“今天的会议也算是个见面会吧,大家先见个面,认识一下,有什么问题尽管提出来。跃民,你是不是和大家说点儿什么?”
钟跃民摇摇头,干警们热烈地鼓掌。
钟跃民笑着摆摆手:“那我就说几句,其实,今天我能坐在这里和你们一起开会,这件事本身就很荒唐。在我的记忆里,一个老百姓和一群警察一起侦破一个案件的事还没听说过。”
张海洋插嘴道:“‘’那会儿好像有,那会儿是群众专政。”
钟跃民继续说:“其实我心里明白,我的作用是向专案组提供一些信息,因为宁伟在我手下当过兵,我最了解他,其余的,我恐怕也帮不上什么忙。现在是讲法制的时代,按法律规定,我是以一个公民的身份来协助公安机关破案,而法律没有赋予我执法的权利。换句话说,如果有一天我们和嫌犯遭遇,并展开枪战,那么在座的同志可以掏出枪还击,而我却只能抱着脑袋躲到一边去。同志们可别误会我贪生怕死,因为法律没有赋予我使用枪械的权利……”
张海洋和警察们都笑了起来。
钟跃民严肃起来:“关于宁伟这个人,我想提醒大家注意,今后不管是谁发现他的踪迹,都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一定要等援兵赶到以后按计划行动,李东平的牺牲就是个教训。宁伟不是个一般嫌犯,他在侦察部队服役了7年,你们张队长也知道,当时我们连队最要命的训练科目,就是每天早晨的5公里武装越野,凡长年经受这种高强度训练的人,在体力和耐力上都要大大优于常人。宁伟受这种训练的时间长达7年,在我的记忆里,他的各项军事考核,成绩是全优,尤其是枪法,的确是个高手。我一点儿也不怀疑,在某些特定环境里,他能创造出某种奇迹,这就是你们面对的对手。”
张海洋插嘴道:“我来补充一句,钟跃民说得不错,宁伟的确是个高手,在体力、智力和技术上,我和钟跃民从来不敢小瞧他,但大家也不要因此把他看成那个无所不能的007。世界上不存在不可战胜的人,他和我们一样,都是凡胎肉身,两个肩膀扛个脑袋,干掉他没什么难的,我们之所以提醒大家注意,是想尽量在抓捕行动中避免伤亡,最好的结果应该是兵不血刃地解决战斗。”
钟跃民说:“宁伟这个人也有弱点,他有自己的行为准则,自己认定的事,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实现,很少考虑后果,用这样的思维方式去行事,难免不出漏洞。此外,这个人还比较讲义气,或者说很有念旧情结,从他越狱后的表现可以判断,他杀的人大部分是黑道儿上的人,李东平的牺牲似乎是个例外,具体情况还要等抓住宁伟后才能搞清楚。据我判断,他恐怕早发现了李东平在跟踪他,如果他想杀人灭口,恐怕没必要把人引到小楼再动手,作为一个职业杀手,他可以有很多种办法在高速公路上就除掉对方。我想,李东平生前有可能和宁伟进行过某种较量,或者做出了使宁伟受到威胁的动作,宁伟才开了枪。”
张海洋说:“你说得有道理。问题是,李东平牺牲后,我们所掌握的一切线索都断了,现在从何处入手还没个头绪。据我们调查,李东平被杀的那栋小楼是一个自称季平的人买的,付的是现款,房地产公司留下了他的身份证复印件,经调查,这是个假身份证,照片上的人也不是宁伟。”
魏虹也汇报说:“出事后,那个女人也失踪了,现在查明,那个女人叫珊珊,当过舞女和三陪小姐,有时也参与一些小宗的白粉交易,但她本人不是吸毒者。不过,这种女人的名字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她们都是外地来京谋生的,几乎全部使用假名字。”
钟跃民疑惑地说:“据我所知,宁伟好像没有女朋友,他怎么会认识这种女人?还有,我怀疑有人在庇护着宁伟,他交往的圈子比较狭小,性格沉默寡言,不善交际,至少在他入狱以前没有那种经济实力雄厚的朋友。我看,这极有可能是他越狱后认识的朋友,凭宁伟的社会关系,要不是有人庇护,他早就待不下去了。我们来分析一下,像宁伟这种人,对谁有用?”
刑警张文说:“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恐怕是黑道人物梦寐以求的。”
钟跃民说:“对呀,只有黑道上的人才对他感兴趣,养个职业杀手是比较合算的。据我所知,现在国内的黑道组织还只是一些雏形,不像意大利黑手党那样组织严密,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光靠偷和抢弄不来多少钱,只有开公司做生意才能挣大钱,真正有经济实力的黑社会头子,都有公开的经济实体作掩护,我们的注意力应该放在这类人身上。”
张海洋猛地想起一件事:“对了,我的一个线人提供了一个消息,说震宇公司总经理李震宇手下的一个保镖在酒吧喝醉酒时吹牛,说谁跟李总作对,准不出三天就得死。最近黑道上死的几个人都和李总有仇,李总一句话就要了他们的命。”
钟跃民眼睛一亮:“海洋,这肯定是条线索,你们该调查一下。”
“我已经派人调查了,我看咱们是不是来个敲山震虎?”
“对,有意散出风去,表明公安机关已开始注意李震宇的动向,看看他的反应。”
张海洋一拍大腿说:“对,从现在开始,全天候监视李震宇……”
李震宇得到消息的时候他正在和一个客户谈生意,他举着手机只是静静地听着,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但那个客户发现,李总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
李震宇打发走客户后,他静静地坐在皮转椅里仰头合上了眼睛。此时,他表面上沉静如水,但实际却五内俱焚。他是十几年前靠走私起家的,多年来一直是坐在火山口上,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但他不能不继续干下去。李震宇知道,如今的很多商界巨贾当初都是靠走私起家的,走私贩子是不光彩,可一旦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他们就成了受人尊敬的商界名流,他们的名字总和慈善家连在一起,受到全社会的注目。人生就是一场赌博,赌赢了就是社会精英,输了不但身败名裂,连性命都难保,李震宇愿意赌一把。干这行的风险系数极高,除了要提防海关和边防武警部队,最大的威胁来自同行,“黑吃黑”向来是黑社会的法则,反正大家做的都是掉脑袋的事。李震宇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儒商,不喜欢暴力,长这么大他还没和别人动手打过架,如果有人和他作对,他宁愿花钱摆平这件事。花个几十万元让仇人永远离开这个世界,这是个好办法,反正他只是个付款人,他的手是干净的,并没有沾过血。杀人当然不好,但只要自己不杀人,也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李震宇现在需要考虑的是怎么处理宁伟的事,他可以给宁伟一笔钱,然后送他越境去东南亚,问题是万一宁伟失手被抓住怎么办?即使逃到国外,国际刑警组织也不会放过他,谁能保证宁伟一旦被捕不会牵连别人?一个死刑犯在临刑前为了保命,交代出一件大案子,这就是重大立功表现,马上就可以改为缓期执行,命就保住了。这事儿要是换了李震宇,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揭发同伙,死到临头了谁还会讲哥们儿义气?看来最好的办法是让宁伟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除此之外,没别的办法。
李震宇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向外望去,他发现在街道对面的拐角处停着一辆浅蓝色的切诺基吉普车。据手下人向他报告,这辆汽车是前天上午出现的,只要李震宇到公司来上班,这辆切诺基就会准时停在那里,李震宇下班时,这辆切诺基也会神秘地消失。李震宇冷笑了一声,心说,这些警察的跟踪技术也太差了,他们好像根本不在乎被人发现,这简直是在明目张胆地监视自己。李震宇久闯江湖,这种事以前也见得多了,被公安局盯上算不了什么大事,他们只要没掌握证据,便不敢轻举妄动。李震宇在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从容地把跟踪的警察甩开。
周晓白身穿双排扣的女式校官服坐在办公桌前阅览文件,她的肩章已经是4颗银星的大校军衔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拉开抽屉,在里面翻动着。
一个上尉军官拿着文件夹走进来请示:“周副院长,院办公室的这份报告,您如果没有什么不同意见,就请签字。”
周晓白边签字边问:“张干事,上次外科递上来的那份报告放在哪里了?”
上尉回答:“哦,是那份申请购买医疗设备的报告吗?”
“对,就是那份,我记得你好像交给我了。”
上尉想了想肯定地说:“您当时把它放进抽屉里了,您再仔细找找。”
“好,那你忙去吧。”
上尉转身出去了,周晓白继续在抽屉里寻找,她把抽屉里的东西一样样地拿出来,终于找到了那份报告。当她把抽屉里的东西一样样放回去的时候,从一个旧日记本里滑出一张发黄的旧照片,她拿起照片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突然愣住了——这是她当年和钟跃民在云水洞前的合影。
她凝视着照片,一动不动,脑海中出现一幕幕当年的情景……一群青年男女兴高采烈地在郊区公路上骑自行车互相追逐着、嬉笑着……她和钟跃民依偎着,站在形态各异的钟乳石前……熊熊的篝火照亮了青年男女们的脸……当年那首关于离别的苏联歌曲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
周晓白重新把照片夹进笔记本里,拿起了电话,按动号码:“喂,是跃民吗?我是周晓白,我有事要见你……”
李震宇闹不清自己究竟有多少房产,他喜欢在风景区购置住宅,但从来不用自己的名字,这样一旦出事,大不了这处房产不要了就是,能免掉很多麻烦。平心而论,为了宁伟这个超一流的杀手,他已经付出了不少,刑警李东平的死,使李震宇不得不放弃了塘沽海边的那座别墅,这处房产虽说不算什么,可也值个一百多万。现在看来,他又要破财了,宁伟一旦被干掉,他又要放弃一处房产了。
这是位于昌平区的一个风景优美的住宅区,路两侧的山坡上到处是形态各异的小楼,李震宇的轿车停在一座小楼前,他带着两个保镖钻出汽车,匆匆走进小楼。
这一切都在警方的视线之内,老谋深算的李震宇这次可失招儿了,这一路上他无论怎么谨慎观察,也没有发现跟踪者。他哪里知道,张海洋为他下了大本钱,仅跟踪的车辆就动用了5辆不同型号的车,每辆车尾随李震宇不到5公里就被替换掉,最后跟进这片住宅区的竟是一辆装运垃圾的小卡车。
宁伟却不那么好糊弄,他早已养成了习惯,他藏身的小楼附近出现任何目标都会引起他的注意。此时,他正站在小楼二层的一个房间里,用望远镜从窗帘缝中向跟踪的垃圾车观察,这辆小卡车停在路边的两个垃圾桶前,却没人下来收垃圾,这是个明显的破绽,宁伟面无表情地扔掉望远镜,掏出手枪,将子弹推上膛……
李震宇坐在楼下客厅的沙发上,两个保镖站在他两侧,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处,一副典型的保镖站姿,宁伟拎着两瓶125升的塑料瓶装可乐从楼上下来。
李震宇站起来笑容满面地伸出了手:“宁先生,好久不见了,我今天有事路过此地,顺便来看看你。”
宁伟微笑地和他握手:“李总,你可真是稀客,我的面子不小呀,还劳李总这么远来看我,我真不知说什么好。”
“宁先生,你不要客气,咱们是朋友嘛,更何况你帮了我不少忙,我还没谢你呢。”
宁伟拧开可乐瓶,将可乐分别倒进3个杯子,他边把玩着空瓶边说:“李总,你用不着谢我,咱们是合同关系,你我之间谈的是交易,我为你做事,你付我钱,每做完一次清一次账,到目前为止,咱们谁也不欠谁的。”
李震宇说:“话是这么说,交易是交易,但咱们是人,人总是要讲感情的,我从来就不认为生意场中只有利益,没有感情。宁先生,我今天来除了看望你,还带来一些不太好的消息。”
宁伟不动声色地说:“请讲。”
“据可靠消息,最近警方加大了对你的追捕力度,而且……已经怀疑到我身上。”
宁伟轻轻笑了:“我从来没拿你当棵大树,也不想靠你,大不了就是挪挪地方。”
“宁先生,咱们是朋友,李某这么多年闯世界,在黑白两道都有些名气,别的不敢讲,‘义气’二字还是有口皆碑的,这点你尽管放心,李某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出卖朋友。”
“哦,想必李总对我已有安排了?请李总明示。”
李震宇很真诚地说:“你重案在身,留在此地早晚会有麻烦,还是到国外躲躲吧,我已经为你准备了护照,云南边境也有我的朋友,他们可以护送你去泰国。”他用手指指放在玻璃茶几上的手提箱,“宁先生,这提箱里有20万美金,算是我送你的盘缠吧,请宁先生过目。”
保镖王玉田站起来,双手拨开手提箱卡锁,慢慢地打开箱盖……宁伟似乎漫不经心地注视着他的动作。
王玉田猛地将手伸进箱子,抓起一支装了消声器的手枪……宁伟出手更快,他闪电般拔出手枪,一手将可乐瓶口套入枪管,“砰、砰”两声闷响……王玉田、刘雄眉心中弹,仰面栽倒。空瓶子把枪声降到了最低限度,效果并不次于消声器。
李震宇吓得举起双手:“宁先生,你这是干什么?我是好意啊。”
宁伟走过去将空箱子抖了抖,嘲讽道:“李总呀,刚才听你一说,我还挺受感动的,眼巴巴地等着那20万美金呢,可这箱子里除了有支装了消声器的手枪,我怎么没发现美金呢?请李总指点一下,这是为什么?”
“宁先生,不要误会,这可能是我手下人自作主张,绝对不是我的意思。”
“李总,你这个人大概是谎话说惯了,张嘴就来。事到如此,你没有必要再说谎,反正你要死了,说一句实话怕什么?你不就是想干掉我灭口吗,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宁伟捡起保镖的手枪把玩着,“这枪不错嘛,美国货,038口径,消声器也很配套,比我这可乐牌消声器强多了,真是精品……”
李震宇没想到事情会搞得这样糟,他从没作过去死的心理准备,而现在,宁伟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的脸。李震宇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宁先生,你不要冲动,咱们可以商量,你可以开价,我马上打电话让人送钱来……”
宁伟手中的枪又发出一声闷响,李震宇眉心中弹,一头栽倒。宁伟走到窗前,轻轻将窗帘掀开一道缝。远处的那辆垃圾车还静静地停在那里,看来警察没有听见枪声。
宁伟微笑着轻轻说:“对不起了,张队,这个烂摊子留给你了。”他打开小楼的后门,悄悄走了出去……
钟跃民身穿深蓝色西服走进香格里拉饭店的咖啡厅,他远远地就看见周晓白穿着军装坐在靠窗的一张咖啡台前,他快步走到周晓白面前躬了躬身子说:“大校女士,我来了。”
周晓白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跃民,你坐吧,喝点儿什么?”
钟跃民对服务员作了个手势:“来杯啤酒。”
周晓白注视着他问道:“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饭馆的生意还不错,我现在已经是老板了。”
“你不一直是老板吗?”
钟跃民解释道:“以前是打工的,因为我没有投资,高玥是老板,现在我已经把钱还给了高玥,我拥有了51的股份,是个既无内债又无外债的人了。”
“以你和高玥的关系,何必还把账算得这么清?”
“生意上的事你不懂,谁的投资数额高谁就是老板,即使是夫妻,也不能一肚子糊涂账。我要是没有投资就当老板,那不成了吃软饭的了?”
周晓白笑道:“跃民,你可真是变多了,我都快找不到过去的那个钟跃民了。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在冰场上打架追女孩子的浑小子。1972年你探亲回来,穿着一身破军装,脸上的神态已经是一副老兵风范了。后来再见到你,你已经是连长了,一副标准的职业军人的样子。再后来,你的身份在不断变化,营长、卖煎饼的摊贩、大公司经理、出租车司机,现在又成了饭店老板,你这辈子好像总是在玩花样,不知你以后要干点什么。”
钟跃民一本正经地说:“我在思考宇宙的命运。”
周晓白笑得一口咖啡喷出来:“你又没正经了,宇宙的命运,你以为你是谁?哲学家还是上帝?”
钟跃民收住笑容:“开玩笑,开玩笑,不过我近来真的在反思,反思我这前半辈子。总的来说,我这前半辈子经历了很多事,对生活没有什么太多感悟。我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就是——永远不要抱怨。”
“这算是什么感悟?你能说得具体些吗?”
钟跃民搅动着咖啡说:“当年插队时我们没有任何娱乐,到了晚上大家无处可去,只好坐在炕头上聊天,聊着聊着就开始抱怨,怨天怨地怨命运,觉得天地间就属我们最不幸,谁也没想到还有不如我们的人,其实当地农民的生活比我们还糟糕。1983年我去陕西接新兵,特地绕道回石川村看了看。当然,那时当年的伙伴都早已返城了,唯独石川村风貌依旧,农民的生活比起当年来稍稍好了些,只是不用每年春季外出要饭了,别的方面还是没有改善。我们当年住过的窑洞已经塌了,井台上的辘轳还是我们当年用过的,我一看这情景,心里就有种很辛酸的感觉……”
周晓白温和地催促道:“说下去,你想起了什么?”
“我想到不少老知青在著书立说,有的人把自己说得像俄国的十二月党人,是为了一种崇高的理想去承受苦难,而且有意识地夸大了那种苦难。我想起石川村的乡亲,记得当年我曾问过村里的杜老汉,他最盼望的是什么,杜老汉的话使我感到震惊,他说他只想吃白面馍,他对生活的要求仅仅如此。我当时忍不住想流泪,乡亲们祖祖辈辈都过着这种生活,那真是一种令人绝望的生活,但他们并不抱怨,只是把苦难默默地咽进肚里,融进信天游的歌声里。你没有到过陕北,不会有这种感受,只有在黄土高原那特有的情境下,才能感受到信天游的苍凉,听起来令人肝肠寸断,热泪长流。那是人类在苦难中的感情宣泄,是一种深刻的无奈。都是人哪,同在一块土地上生活,谁又比谁高贵多少,我们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周晓白惊讶地注视着他:“你可真是变了,变得让我感到陌生,我记忆中的钟跃民从来就是个游戏人生的家伙,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深沉?”
钟跃民马上又恢复了常态,他用手夸张地比画了一下:“你没发现我的胸怀像大海一样吗,深沉而辽阔。”
“你看,你看,真不经夸,一眨眼工夫又倒退了20年,还是当年的无赖,我说你的嘴脸不要变化得这么快好不好?我的脑子都跟不上了。说真的,你刚才说得真好,很惭愧,我也经常抱怨,这的确不是什么好习惯,看来以后我也应该调整自己的心态。”
钟跃民转移了话题:“你今天约我有什么事吗?”
“哦,前些日子,袁军碰见了杜卫东,杜卫东还问过你。杜卫东很希望能见见你,他认为你是个讲规则的人,那次的商业合作他吃了亏,但责任在他。他说当时自己鬼迷心窍,想趁中国市场刚开放之机趁乱捞一把,若不是你大度,他非破产不可。杜卫东从此长了记性,老老实实按规则做生意,他很后悔自己当初做过的事,觉得应该感谢你,他对你的评价是:虽然嘴损,但为人大度,得理便饶人,不赶尽杀绝。”
“哦,看来他还真长记性了,以后有机会我倒愿意和他继续做朋友。仔细想想,那时我有些狭隘,其实当时我识破了他的圈套,完全可以向他直接指出来,从字面上把合同完善,让他没有空子可钻,这才是与人为善的态度。我那时不太懂得宽容,现在想起来还挺后悔的。”
周晓白说:“你现在懂得宽容了,这倒真是个进步,看来我也需要宽容。跃民,你别嫌我旧事重提,说真的,这辈子没能嫁给你,我一直耿耿于怀,今天我约你来就是想和你作个了断。”
“我不明白,咱们的关系不是早就谈清楚了吗,还有什么可了断的?”
周晓白不满地皱起眉头:“那是你,我可没那么容易解脱出来,都像你这么没心没肺,世上的事就好办了。告诉你,前几天我和袁军大吵了一架。”
钟跃民怔住了,他没想到袁军居然有胆子和周晓白吵架,这太不正常了。
“跃民,你别笑话我,起因是我在梦里叫了你的名字,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枕头都被泪水浸湿了。袁军开着床头灯,正襟危坐地在一边看着我。当时我很恼怒,好像被人窥透了隐私,我大喊,‘袁军,你看我干什么?你滚!’袁军突然流泪了,他只说了一句话,‘晓白,咱们离婚吧’。当时我感到很震惊,他居然敢对我说这种话,我们结婚这么多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冷冷地说,‘对不起,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袁军却突然爆发了,他喊道,‘我想过,我想了很多年了,我本来以为时间能抚平你的创伤,能使你爱我,可我想错了,直到今天你还想着钟跃民。周晓白,你知道吗?我是个男人,我有自己的尊严,与其这样,我们不如分手,我不想要一个同床异梦的老婆……’”周晓白流泪了。
钟跃民理亏地低声道:“晓白,对不起,我该怎么补救这件事?要不,我找袁军谈谈?”
“不用了,我们已经解决了。你知道,袁军从来没向我发过火,突然来这么一下,倒把我吓傻了,我想起这些年他对我的爱护,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讲理,人家该做的都做到了,你还要怎么样?无论如何,他没有任何过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对袁军说,‘是我不好,请你原谅,我不想和你离婚,因为我爱你’。”
钟跃民有些紧张地问:“袁军怎么说?”
“袁军哭了,他对我说,‘晓白,这么多年了,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说你爱我,这真是你说的吗?’我回答,‘是的,我爱你,这辈子我不会再有非分之想,我会老老实实只爱你一个人,你要相信我’。”
钟跃民说:“晓白,你是个好女人,多年来你一直关心我、帮助我,拿我当朋友,真的,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周晓白用纸巾擦擦眼泪说:“我承认,多年来,我心里一直没把你放下,总幻想着有一天能和你在一起,那将是我最幸福的时刻。直到今天,我收拾旧物时发现咱们当年的合影,在那一瞬间,我的心反而突然平静了,平静得连我自己都吃惊,我以前干吗这么傻,非要把钟跃民这个家伙拉回身边,他不是我二十多年的好朋友吗,这难道还不够吗?人生有如四季,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内容,春天享受青春的浪漫,夏天品尝爱情的美酒,秋天有了成熟的思想,冬天坐在火炉边回顾一生,仔细品味这一生的欢乐和痛苦、友谊和爱情,这种温馨的回忆伴你走向生命的尽头……”
钟跃民鼓起掌来:“极美的意境,真令人神往,一个成熟的女人果然是魅力四射,光彩照人。晓白,我想告诉你一句心里话,你想听吗?”
“当然。”
钟跃民探过身来小声说:“这辈子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真的感到很幸运。”
周晓白轻轻握住他的手:“你呀,害得我和袁军多年来同床异梦,你作孽呀,对袁军来说这太不公平了。快给袁军打个电话,让他也来,省得这家伙心里酸溜溜的,我要告诉他,我终于把钟跃民给甩了。”
“我真痛苦……”
“活该,干吗总是你甩别人?你也该尝尝这滋味,快打电话啊,把高玥和郑桐夫妇都叫来,咱们在一起好好聊聊。我现在很痛苦,整天陷在工作里,连朋友都很少见,我很想念大家,你知道吗?人是不能没有朋友的……”
张海洋最近往钟跃民这里跑得很勤,宁伟的案子还在悬着,他的心情很烦躁,希望钟跃民给他提供一些思路,而钟跃民却和他闲扯:“我说海洋,那个叫魏虹的小妞儿你到底勾搭上了没有?”
“还在眉来眼去的阶段,她好像对我也有点儿意思,一见我,眼神儿就挺温柔的。不过,彼此还没有挑明关系。”
“你的感觉靠得住吗,别是自作多情吧?就你这岁数,成天又唬着个脸,人家别是拿你当叔叔了。”
“跃民,你这个人就这点不好,总是嫉妒别人的幸福,别人一幸福,你就感到烦恼,这毛病得改改。”
“哥们儿,这种事儿你没经验,我得教教你,凡事都要早下手,晚了你连汤都喝不上。瞄准了就别犹豫,立刻果断出击,穷追猛打,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
“我怎么听着有点儿像徒手格斗,这是搞对象吗?”
“你怎么这么笨呢?白当这刑警队队长了,该利用职权的时候就得用,你教教她应该怎样和领导搞好关系。”
张海洋没心思和他胡扯:“得,关于搞对象的问题以后再说,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宁伟的案子。他最近好像蒸发了,我们估计他失去了李震宇的庇护,在北京肯定是无法藏身了,现在很可能藏在外地,通缉令已经发到全国了。”
钟跃民叹道:“这小子真是好身手,那个李震宇有些不知深浅,他哪知道宁伟的厉害,竟然想先发制人干掉宁伟,结果自己倒先丢了命,我看黑道上恐怕没有人是宁伟的对手。”
张海洋说:“妈的,当时我晚到了一步,让宁伟跑了。我看了现场,心里不得不暗暗称赞,从专业角度看,这小子干得相当利索,3发子弹干掉3个人,全部是眉心中弹,我的人就守在外面,居然没听见枪声。他用空可乐瓶子做的消声器,看来效果相当不错,没想到这小子当职业杀手还真有点儿天分。”
钟跃民说:“海洋,咱们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处在宁伟的处境,目前最佳的选择是什么?”
张海洋回答:“要是我,肯定会选择一条最佳路线逃出国境,我会选择进入缅甸或泰国。从云南边境进入缅甸并不难,宁伟手里有钱也有枪,可以用钱请向导,就算没有向导,那些热带雨林也挡不住他,他受过严格的丛林生存训练……”
钟跃民迟疑了一下,终于很艰难地说:“我想起一件事,也许对你有点儿帮助,这大概是抓住宁伟的唯一机会了。”
张海洋眼睛一亮:“你说……”
“下个月16日,是宁伟母亲的忌日,他母亲的骨灰安葬在郊区的北山公墓,是父母合葬墓。你知道,宁伟是个孝子,很有可能在逃出国境之前要去父母坟前告别,这符合宁伟的性格,虽不善表达,但是个心思极重的人,他对母亲的感情很深,在部队时他每个月都给母亲发一封信。他对我说过,他之所以拼命苦练军事技术,是想提干。你可能不了解宁伟这种家庭的孩子,他们和吴满囤的想法都差不多,能当上军官是他们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宁伟对我说过,他母亲希望儿子能当上军官,母亲的愿望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去满足。其实人的思路都差不多,要是换了我,在亡命天涯之前也会到母亲墓前再看一眼。”
张海洋激动地抓住钟跃民的手:“跃民,你终于帮我了,到底是老战友,谢谢了。”
钟跃民冷冷地说:“你用不着谢我,我可以告诉你实话,即使宁伟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仍然不厌恶他。在我眼里,他仍然是当年那个满脸稚气的新兵蛋子。你想一下,如果当年那个男人毒打的不是自己的老婆,而是另外一个女人,那么宁伟的行为就是见义勇为,他不但不会被赶出部队,还会立功受奖。到今天,他可能是个上校团长。我真为宁伟惋惜,人生无常啊,往往因为一件小事,一生的命运就改变了。”
张海洋黯然无语,钟跃民伤感地长叹一声。
此时宁伟正在云南边境一个小镇的旅馆里,悠闲地躺在床上看《笑傲江湖》,这类新派武侠是宁伟唯一可以接受的文学作品,他通常是不看书的。
为了躲避通缉,他对自己的外形作了一些调整,以前他的发型是“板寸”,现在却留长了头发,把头发向脑后梳过,还用发胶固定住,这就成了“背头”。他故意把眉毛剃短,留起了胡子。宁伟确信自己的形象和通缉令上的照片有了很大改变,他知道警方手里只有一张自己入狱时照的照片,那时他剃了个秃子,嘴上也没留胡子,还有两道很漂亮的剑眉。这种简单的化妆术的确很奏效,这一路上他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在贵州的一个小县城里,他还在长途汽车上抓住了两个扒手,他把这两个倒霉的家伙扭送到当地的派出所,受到值班警官的表扬。其实宁伟的目的就是想和警察打个照面,验证一下自己的化妆术,这是一着儿险棋,但他不大在乎被人认出来,他手枪的保险已经打开,随时可以拔枪射击,警察没认出他,算是他们命大。
从北京到云南边境,宁伟竟走了两个星期,他坐长途汽车专走县与县之间的路段,尽量避开大城市,有时走完一段路还要休息两天再继续走,反正宁伟有的是时间和耐性。
珊珊是和宁伟分开走的,她乘火车直接到达目的地,先找到自己的一个远房表哥,通过表哥和当地的蛇头接上了关系。
宁伟捧着书看得正入迷,突然听见有人在轻轻敲门,他闪电般从枕头下抽出手枪,拨开保险,然后将手枪插入裤兜,穿上西服上衣,走到门后问道:“谁?”
门外传来珊珊的声音:“是我。”
宁伟打开门,珊珊闪身进来,把门关上,然后抱住宁伟吻了一下:“想死你了。”
宁伟轻轻推开珊珊说:“先说正事。”
“我和那个蛇头谈了,他开价50万元。”
宁伟沉吟道:“50万元当然没问题,关键是他能为我们做什么。”
“他保证把我们护送到泰国,包括办理有关证件,还负责和当地的一位黑道老大接上关系,条件是先交一半定金,另一半到曼谷后付。”
“听起来还不错,可以成交,但你要警告他,一旦我付了款,他就得保证守信誉,要是耍花招儿,我就杀了他。”
“你放心吧,我表哥说,这个蛇头干这行已经十几年了,从来没失过手,他不光做泰国生意,连加拿大、南美等国家都有入境渠道。”
宁伟冷冷地说:“你表哥可靠吗?要是在他这儿出了问题,我照样杀他,即使他是你的表哥。”
珊珊生气地回答:“宁伟,你现在真是杀人杀红了眼,早晚有一天,你会杀了我。”
“你?我不会,你帮过我,我会报答你。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我可以杀任何人。”
“那钟跃民和张海洋呢?”
宁伟沉默不语。
珊珊轻轻解开他的衣扣,帮他脱下上衣:“你呀,看起来杀人不眨眼,其实心思还挺重的,你是个念旧的人,我说得对吗?你别想这些烦心事了,来,上床去放松一下吧。”
宁伟和珊珊时,努力想集中精力进入状态,他很想让这个女人满足,但他还是失败了,他的心灵深处有某种东西令他挥之不去,他无法用语言表达出自己的感受,他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头绪来。